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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泱泱之世,有歡有喜 歡喜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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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都靜得詭異。

月伴稀星,山裡的夜幕似緞,藏青色襯著落落星茫,厚而通透。

西澗水漲,越來越高,於清瀏關城頭上都可聽見水流汩汩之聲。

風也攜了水氣,近身潤人,撲面不寒。

夏夜本是怡人,奈何偏偏雜了血腥之氣,讓人不得安眠。

薛暉歸營前曾特意叮囑過,夜裡人心鬆散,邰涗大軍奇謀詭出,許是會趁夜前來強攻清瀏關,故讓守城士兵們加倍警惕關外動靜,思及十二年前祈口一役,清瀏關此時是再不能重蹈覆轍!

城頭上的鄴齊守軍一夜未敢閤眼,縱是悶熱也是甲冑齊整,絲毫不敢有所懈怠,輪流看護執戒,眼望關外西面的邰涗大營所處之地。

可卻是一整夜的靜,只是靜。

邰涗大營不見火光,黑漆漆一片,前半夜隱約或聞馬嘶,到了後半夜,便是一點聲音都沒了。

關前兩山狹隘,堪為天險,遙望一點動靜都無的邰涗大營,清瀏關城頭上的鄴齊士兵們眼痠身疲,心中不禁鬆了戒備,暗怪薛暉風雨不辨、戒心過甚。

以二山之峻、關內守軍之重,邰涗大軍縱是銅頭鐵臂腳踏飛雲,怕也難入!

漫漫之夜甚是冗乏,待遠遠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城頭守軍們才大鬆了一口氣,眼見天就要大亮,提心吊膽整整一夜,終於可以回營好生歇息一番了。

戈戟既斜,面露疲態,站了一夜的鄴齊士兵們動動手腳,戲謔笑罵之聲也自其間竄出,再等一刻,待大營人馬俱醒,就有人來換勤了。

天邊青雲驟裂,日輪陡升,刺眼金茫透過層層雲霧散出來,剎那間耀遍山裡山外。

就在此時,身後關內遠處,鄴齊大營方向,忽然響起異動。

刀槍相觸之聲由遠及近,又隱隱夾雜了混亂人聲。

城頭守軍慢慢回身,朝關內大營望去。

透過山間晨霧,遠處之象依稀映入眼中,待士兵們看清之後,雙眼登時充血,嘴角微開,本是疲憊至極的身體也在一瞬間變得僵硬無比——

鄴齊營寨之內,處處可見邰涗士兵的身影,挽弓執槍,刀箭俱備,大營之外,“狄”字帥旗迎風展動,赤色映著金茫,煞是奪目驚心!

清瀏關內殺聲四起,濃重的血腥氣味自遠處飄來,隔了良久,城頭守軍們才反應過來——

邰涗大軍襲營!

但……

怎麼可能!

有哨兵反應過來,飛快地回身衝至城牆邊,俯身盡力朝遠處張望,關外邰涗大營仍在,馬匹帳篷徒留關前,可卻獨不見一個邰涗士兵!

哨兵渾身一陣膽寒,手腳冰涼,緩緩將身子轉回,臉色慘白。

關內五千邰涗大軍,竟是如同從天而降一般,衝入鄴齊大營,殺向尚在睡夢中的鄴齊大軍!

清瀏關城上守軍們怔愣著,呆呆地望著關內血霧騰漫的場景,久久都作不得反應。

廝殺喊叫聲不絕於耳,邰涗將士們吼聲震天,軍心凝結,有如利刃一般將鄴齊大營劈得粉碎!

營內鄴齊人馬如同待宰羔羊,絲毫沒有抵禦之力,奮起突圍的少數士兵們,也只是跨上戰馬,火速朝逐州城內奔去!

一陣狂風颳過,掃得遠處邰涗帥旗獵獵生威,赤色大字隨風而動,這才將城頭守軍們猛地驚醒……

“跑!”

“快跑!”

不知是誰先喊了出來,嘶啞的聲音驀地劃破城上靜謐之氛,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反應過來,隨即手忙腳亂地衝下城樓,飛快牽馬近身,沿著遠處向東面撤去的鄴齊大軍之跡,竭力往逐州城方向逃去!

清瀏關既破,便再也守不住留不得,如果不逃,邰涗大軍回身斬刃的便是他們!

逐州城城門大開,迎薛暉劉睿大軍入城,殘兵敗將灰頭土臉,身下戰馬亦沒了生氣,城外護城河上棧橋淺震,行在最後計程車兵們頗不甘心,在入城前又回身遙望了一眼。

這一眼,便讓士兵們滿面怨憤的臉陡然轉驚——

遠方霧中,邰涗帥旗高高揚起,緩緩及近,鐵甲軍容越來越清晰,邰涗大軍竟然追上來了!

一夜未眠來襲清瀏關,於鄴齊營中血戰多時不休,此時此刻,邰涗士兵們如何還有體力,能夠一路追他們至逐州城下!

來不及多想,鄴齊士兵們衝著行在前面的薛暉等人高呼:“將軍快看後面!”

已入城的薛暉聞聲,又策馬而回,朝後望去……

雙眸泛起血絲,嘴唇微顫,他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薛暉狠狠咬牙,揚鞭衝城上士兵大喝道:“待全軍入城後,將護城河上的橋給我毀了!”

沒了橋,他狄風就算再有能耐,也近不得逐州城!

鄴齊大軍殘部盡數入城,城門緩緩合上,士兵們身子還在抖,先前狂跳的心漸漸趨緩……

不論怎樣,仍是活下來了。

薛暉入得城中,二話不說,卸槍下馬,便直往城頭而上;劉睿見狀,忙吩咐了麾下將士,將兵帶回,自己跟著薛暉朝城牆上跑去。

逐州城頭守軍見薛暉上來,忙讓出前面,“薛將軍!”

薛暉也不多言,只點了點頭,就大步走至城牆邊處,定定地朝遠處望去。

劉睿跟來,臉上血汗之印交錯,面色憤恨,低聲道:“將軍此時是如何打算的?那邰涗大軍是怎樣入得關內的,讓人怎生都想不通!”

薛暉冷笑不語,雙手緊攥成拳,甲冑之下胸脯起伏不休,心中怒海翻湧,他知狄風向來用計奇險,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邰涗大軍竟能於清瀏關內奇襲鄴齊大營!

他一夜盡防關外生變,何曾想到卻於清晨敗於關內!

城外遠處,邰涗大軍陣容齊整,鐵甲漸近,帥旗高揚,隱約可見陣前狄風銀甲著身,身下戰馬蹄踏飛快,朝逐州城猛奔!

劉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朝薛暉靠近了些,“他們……如何能夠這麼快!”

薛暉心中生出些寒意,手搭上城頭石磚,面上仍作鎮定之色,“城下護城河上之橋已毀,還怕他作甚!”

二人立於城頭,眼睜睜地看著狄風率部疾行而來,邰涗軍陣向前推進速度是越來越快,絲毫沒有減緩之勢。

……瘋了,他們是不是瘋了!眼見河上無橋,為何還不止步!

薛暉掌間虎口微裂,有血絲滲出,盯著城外的眼睛是越睜越大——

邰涗大軍遇水而不退,氣勢震天,絲毫不帶猶豫地跳入河中,而後一邊大喊著,一邊涉水而過,爭先搶後地衝上對岸,直逼逐州城門!

薛暉閉了閉眼,又睜開,眼前景象未變,邰涗大軍更近,陣前狄風盔上之纓他已能看清。

雖是夏日,可天明未久,城外護城河中之水仍是冰涼滲骨,這些邰涗士兵們卻似是置身於外,絲毫沒有感覺!

劉睿在一旁已然大怒,吼道:“狄風小人,趁夜襲營,不知用的是什麼下三濫手段!此刻不依不饒逼至城外,區區五千人,難不成還想攻下逐州城?有種待我開啟城門,兩軍列陣對戰,看是誰勝誰負!”他滿面漲紅,扭頭對薛暉道:“薛帥但給我麾下人馬,讓我出城同他一戰!”

薛暉粗喘一口氣,心中怒火愈旺,雖知劉睿年輕氣盛,所說之言純是意氣之爭,為兵家之大忌,可自己此時亦是胸懣難平!

麾下大軍遭狄風重創,眼見邰涗大軍徹夜未眠,此時人困馬乏,又涉水奔襲,兩軍相抗之下,鄴齊大軍勝算當是更大,若率軍出城要戰,想必能一挫狄風銳氣……

此念一出,便再也遏制不下,薛暉胸中氣血翻滾,望著城外邰涗大軍,只想揮刀斬個痛快!

他回身,看了一眼劉睿,狠狠道:“我親自率軍出城!”

整軍素容,列陣於城門之前。

逐州城門漸開,城外邰涗大軍陣鋒尖銳,直指城中,卻是未動。

鄴齊大軍出城,薛暉居陣中,赤甲玄纓,長槍在手,遙望對面,緩緩而行。

邰涗大軍只是不動,狄風于軍前壓陣,只是盯著對面城門,鄴齊大軍兵馬漸出,越來越多,可他卻仍然不出號令。

薛暉人馬隨陣而出,赤甲刺眼,於陣中甚是醒目,一望便知。

狄風遠遠望見他,黑眸中火花陡閃,嘴角忽地一翹,貼在馬腹側面的雙腿猛地一夾,臂挾長槍,回身對陣猛地舉槍右揚,而後轉身對前,疾速朝前衝去!

…………

大曆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右驍衛上將軍狄風率軍破清瀏關,直逼逐州城。鄴齊大將薛暉率軍出城迎戰,列陣於城外。

狄風單騎出陣,擁馬項直入鄴齊陣中,手刃薛暉中腦,並劉睿擒之,後大敗鄴齊守軍,破城而入。

逐州既下,狄風使人奏稟朝中,請調江西路禁軍駐逐州,令風聖軍餘部紮營於城外。

…………

逐州城外,邰涗大營中火光耀天,笑聲不斷,人人臉上均是喜色。

大戰之後便有大賞,狄風雖是治下頗嚴,卻也不願在此時擾了士兵們的興致,也便隨他們肆意樂上一晚了。

中軍帳簾抖動兩下,方愷自帳外進來,臉上亦是掛著笑,“將軍!”

狄風不動聲色地抬頭,看他一眼,復又低下頭,繼續寫要報至樞府的摺子,“何事?”

方愷撓撓頭,“將軍生擒的那個鄴齊小將劉睿,死活不肯進食,說是一定要見將軍一面!”

狄風停筆,“為何?”

方愷誕笑兩聲,“他說,死也想不通將軍是如何能破清瀏關的!說是懇請將軍告訴他……”

狄風低低一笑,“他既是不願進食,那便餓他兩頓,明日得空了,我去會會此人。”

方愷應了,卻是不走,嘴唇動來動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狄風挑眉,“還有何事?”

方愷撓撓頭,嘴角歪了歪,“將軍……逐州城裡的降官給將軍送了份禮來。”

狄風面色轉黑,“退回去。”

方愷撇撇嘴,“只怕是不好退……”

狄風扔下手中的筆,眯了眯眼睛,“你到底是何意?”

方愷嘿嘿一笑,“這禮都送到門口了,我看將軍就收了罷。”說罷,猛地衝帳外擊了兩下掌,又看向狄風,笑道:“將軍慢慢享用,屬下先告退了。”

狄風起身正要斥他,卻見帳簾被人撩起,一個女子被人推了進來。

方愷不等他開口,便飛快地閃身而出,帳簾自身後落下,打在那女子的裙襬上。

狄風生生愣住,怎麼都沒想到,方愷口中所說的“禮”,會是一個大活人……

女子頭低著,瘦削肩膀微顫,似是在低泣哽咽。

狄風撩袍,快步走下來,急急道:“姑娘莫哭……”

他離這女子近了些,卻忽然覺得,眼前這身形有些似曾相識之感。

那女子聞聲抬頭,一張小臉上淚痕滿面,面色素白如紙,襯得那似水雙眸清亮惑人。

這眼……這人……

狄風呼吸一窒,腦中記憶驀地湧出,“你……”

女子看著他,臉色由怕轉驚,似是不置信,“你……你是狄、狄將軍?”

她一說完這話,立時咬住嘴唇,頭又低了下去。

狄風看著她,只覺奇怪,不由又上前一步,“你怎知我姓狄?”

她身子微微一動,卻是不抬頭,小聲道:“那日在城外,聽見邰涗將士們這樣喚將軍的……”

聲音啞著,鼻音甚重,仍是在哭。

狄風看不見她的臉,也不知她此時是何表情,聽著這壓抑著的低低抽泣聲,心底不由沉了些,“姑娘莫哭,在下雖身在行伍,可也非禽獸之人。姑娘在這裡等等,在下這就去找人,將你遣回城內去。”說著,便要往帳外走。

可他才一抬腳,眼前女子就跪了下去,重重叩在他面前。

她含著肩,也不抬頭,哽咽道:“求將軍行行好,別把我送回逐州城……求求將軍了!”說罷,雙手便伏在地上,竟是又要給他叩頭。

狄風見狀,忙屈膝蹲下來,伸手止住她,“姑娘這是在做什麼,有話起來說。”

她跪著不動,也不再言語,襦裙前摺壓在膝間,水青色的上好緞子被淚漸漸砸溼。

狄風皺眉,低眼去看,這才發覺有些不對勁。

她身上衣裙料子華貴,可卻不甚合身,一雙小手被敞袖掩了半截,露在外面的手指上,隱約可見紅痕。

“姑娘?”他輕聲喚她,可卻得不到迴應。

狄風低嘆一聲,伸出手,隔著衣袖去握她的手腕,想將她扶起來,可一碰她,便覺薄薄的衣料下,熱度驚人。

他黑眸淺眯,慢慢起身,她倒也聽話,由他拉著她起來,也不掙扎,身子軟軟的,起來之後一歪,險些又要摔倒。

狄風抿抿唇,動作略有遲疑,卻還是伸手,將她袖口朝上稍稍捲了卷,這才看清,她手背和小臂上有紅紫之印。

竟像是被人打過的痕跡……

她縮了一下胳膊,指尖顫抖,不想讓他看見,往後退一步,卻踩到自己裙襬,身子一偏,就要朝後倒去。

狄風未鬆手,將她拽緊,待她立穩後才皺眉道:“姑娘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她不語,只是搖頭,半晌後,終於抬頭望向他,眼睛腫著,臉色蒼白,可兩頰卻異常紅潤。

狄風想也未想便抬手探上她的額,掌下肌膚果然滾燙,他收手,顧不得再問她什麼,只是轉身朝帳內塌邊一指,對她道:“去歇著。”

然後急匆匆地撩帳往外走,一出去便大聲喚人來,“遣人去城中,尋個大夫來。”

那士兵面色頓時緊張起來,“將軍可是哪裡傷到了?”

狄風搖頭,低聲道:“現下就去,旁人若是問起,就說是要徵個隨軍醫士。”

此次自京中出兵,英歡著太醫院選派了三名上舍生做隨軍醫士,狄風領兵南下意在速戰速決,走之前為圖便宜,就將那幾名上舍生留在陳進大軍營中,赴逐州的五千精銳中是一個軍醫都沒帶,白日裡城外一役的傷兵們已被人送入城中衛所好生治護,於是也就沒想在逐州再徵召隨軍醫士,只待拔營北上與陳進合師後再做打算。

可眼下帳中那女子……卻是非得大夫來看不可。

狄風見那士兵領命而退,才又回至帥帳內,一進去就看見她並未去歇著,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裡,聽見他進來,便往後退了退,一副受驚了的模樣。

上一回在逐州城外見她,她雖是略顯怯懦,卻也不至於像今日這般聞風即驚,這些時日以來,她到底是遇了何事,人能變成這個樣子……

當日見朱雄親送她歸城,他以為這女子身份不比常人,可眼下再看,她竟如物什一樣被人送來給他,至低至微。

問她什麼她也不答,身上有傷,又在發熱,寧可留在邰涗營中,也不願回逐州城去,這當中究竟有何隱情,他卻也想不通。

狄風向來不忍見女子遭罪,當下便上前一步,好言道:“你既是病著,我也不好相迫,若是不願回逐州,那就在我帳中留一夜再說。”

她一聽,眼眶又紅了起來,“將軍……”

狄風慢慢拉過她的胳膊,帶她往塌邊走去,“你莫怕,先躺下歇著,我已叫人去城內尋大夫,天亮前應當能來。”

她咬著唇,動作遲緩,走至塌邊卻又停下,頭微垂,欲言又止。

狄風放開她,退了一步,低聲道:“你且放心,唐突之舉,我是不會做的。”

她慌忙抬眼看過來,“我不是這意思……”她小心地沿著塌邊坐下,才又看他,眼中含淚,“多謝將軍……”

狄風搖頭低笑,這女子自己病著,卻還怕惹他生怒,倒也真是……他挑眉,側過身子,“你睡,我到帳外去。”

他走去將帳中四角燭火熄了,只留案上一支,回身就見她已和衣躺下,瘦弱的身子蜷起,面朝裡面,一動不動了。

狄風心下微嘆,榻上這女子萬般柔弱,也真就只那一雙大眼,還有幾分像英歡。

一想到英歡,他便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然後朝外走去。

外面繁星滿天,萃燦落幕,顆顆都似她眼中之茫。

不禁咧唇微笑,幾日來第一次胸生快意,這逐州,他到底是奪下來了!

不知捷報抵京之時,她會是何表情……

他向遠處簇堆烈燃的篝火走去,士兵嘈雜的笑聲時不時地竄入耳中,酒香撲鼻,戰馬低嘶,這營中之夜,容易讓人想起舊事。

十二年前第一次見她,她十二歲,他十八歲。

他那時才入侍衛親軍馬步軍,得先帝恩寵,隨聖駕至西苑觀諸軍百戲。

西苑林間,她抱著一匹小紅馬駒的脖子,死活不鬆手,倔強地望著他。

一雙大眼通澈明亮,眼神堅定,一望便知是天家之女。

他青澀,他不知所措,他望著她,心底一處慢慢地裂開來,有些東西陷下去,有些東西涌出來,交錯相纏,一纏,便是十二年。

十二年很長,長到將她煅成心機滿腹坐霸一方之王;十二年又太短,短到他尋遍過往之事,都湊不滿幾幕他與她獨處的回憶。

征戰也罷,生死也罷,天下沙場處處為家,赫赫功名威震五國……不過都因當初那一眼。

卻又能如何。

天上地下,遙不可望,遠不可及。

藥味滿帳。

喬妹鼻尖皺了下,想睜眼,卻覺眼皮沉沉,額角漲痛,過了好半天,才悠悠轉醒,眼前模糊不清,帳內燭光暗淡,一時恍惚起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她努力抬眼,只覺眼角酸溼,渾身又熱又疼,頭頂上是黑色粗布承塵,陌生得讓人心慌。

“醒了?”男子低沉的聲音自另一角傳來。

她慌忙扭頭朝那邊望去,就見男子身著褐袍,手中持碗,正往榻邊走來。

案上燭光跳了一下,男子的面龐跟著一亮,隨即又暗了下去。

喬妹看清那人,暈沉沉的腦子一下變得清醒了些,這才想起,她這是在邰涗大營裡,此處是狄風帥帳,忙以手撐塌,想要坐起身來,可渾身上下是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

她費力地翻過身,“將軍……”

狄風大邁兩步,近塌邊停下,低頭望著她,“躺著。”

就只兩個字,語氣雖輕,卻不容人抗,她咬唇,依言不動,手下意識地拂過身邊,才發現身上不知何時蓋了條薄被。

狄風搬了個烏木馬紮來放在榻邊,將手中藥碗輕擱在那馬紮上,看著她道:“正好醒了,藥稍涼後,你把它喝了,再睡。”

喬妹點點頭,她同他不過一面之緣,他卻對她如此之好,她望著他逆著光的臉,眼角更溼,身子悄悄地往被子裡面縮了縮。

狄風直起身子,“你叫什麼?”

她小聲道:“喬妹。”

他聽了後,輕輕笑了一下,“好。”又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走了回去,至案邊坐下,沒再回頭。

喬妹小心翼翼地翻過身,探頭去望,見他背對床榻,脊背挺得筆直,就著案上昏黃燭光,提筆在寫東西,模樣一絲不苟。

她伸手去拿藥碗,湊在床邊,慢慢地喝下去,藥味甚濃,苦不堪言,碗剛見底便被她立馬放回馬紮上,然後眉頭攢緊,扭回頭,閉上眼,手將被子拉高了些,上面沾了他身上的味道,很是讓人心安,這些日子以來,心中頭一回不再怕,不再擔心,縱是病著,也覺踏實無比。

狄風聽見身後響動,回頭去看,見她已把藥喝了,也就放了心。

先前她燒得迷糊,連大夫來把脈都不知曉,人在夢裡時哭時叫,說的都是些讓人聽不懂的話。

此時見她醒後並無異樣,他也便不再多想,回身對案,專心去看麾下各營都呈報上來的請賞摺子。

戰勝必賞是邰涗的祖制,雖說死士難求,朝庭理當著力行撫賞之策,但近些年來戰事不休,英歡雖在將前從不言難,可國庫的底子如何,他狄風也是清楚的。

平德一路本是邰涗賦收重省,奈何今年遇旱大亂,朝庭開國庫賑災平亂不言,又免其後面三年賦稅,著實是給國庫加了個大重擔,此一番折騰下來,邰涗需得修整個三五年才能回到從前的國力。

狄風擰眉,兀自沉思著,手中的筆是攥了又攥,看著請賞摺子上那些死傷將士們的名字,欲下筆去劃,可卻怎麼都動不了手。

若想賺得士兵們的死心塌地,便顧不得那朝中政事;若想體諒君心,便要愧對這些為他效死力的將士們。

名將做不得賢臣,賢臣亦成不了名將,他縱是在外如虎生威,可心中也有難以道出的苦處。

矛盾著,糾結著,思慮反覆,怎生都下不了決心。

身子硬梆梆地坐在案前,也不知過了多久,案上燭光幼苗驀地一跳,然後便滅了,這才發現,帳幕底下的縫隙中隱隱透進外面的光。

才知天已大亮了。

狄風默嘆,將手中的筆丟至案上,起身動了動肩膀,一夜未睡,確是有些乏了,帳外已有人馬響動之聲,想必各營各都指揮是要宣兵出操了。

他走至塌後,去拿甲冑,正要及身時卻發現床上之人正大睜著眼睛望著他,看見他在看她,才忙又閉上眼,翻了個身朝內躺好。

狄風不禁一笑,手上動作停了下來,往塌邊走了兩步,“看這樣子,身子是好些了?”

她不動亦不語,只蓋著被子縮在角落裡。

狄風搖了搖頭,又道:“我需得出操,回頭晚些時候再找人送你回去。”

喬妹一聽他這話,顧不得再裝睡,慌忙翻被坐起來,動作猛了些,頭又是一陣暈眩,她咬咬嘴唇,看向他,“我……我實不願回逐州城……”

狄風邊往身上系甲邊道:“為何?”昨晚未問,今日卻是一定要問出來。

她慢慢垂下頭,淚又往外湧,半天不開口,手死死絞著被邊不放。

狄風無奈,嘆了口氣道:“不願說也罷。只是過了明日,我便要拔營北上,你不回城也不行,還不如今日早些回去。”

喬妹肩膀微顫,半天才又抬頭,紅著眼睛看他,“將軍帶我一起走可好?”

狄風聞言,不禁啞然。

他狄風率風聖軍,帶一個女人一起北上?

天大的笑話!

他皺眉,語氣沉了些,“休要胡鬧!”

喬妹小臉一白,被他這模樣嚇到了些,不敢再言,面上盡是委屈之色。

狄風也便不再理她,自己背過身去將甲冑穿戴齊整,又去帳角拿了長槍,便要出帳去。

可手才觸上帳簾,身後就傳來怯怯的一聲,“將軍……”

他停下,轉身回頭,朝後望去。

她坐在床邊,一雙蓮足輕垂,身上褙子已除,綢衫半解,露出裡面大片白皙嬌嫩的面板,隱隱可見胸間溝壑,一雙小手正在解身下襦裙,裙下杏黃色的褻褲已露出了個邊,眼見身上衣裙便要被她盡數脫去。

狄風臉色一僵,深深吸了一口氣,幾大步走過去,扯過榻上薄被,包在她身上,將她整個人都捲了進去,“這是要做什麼?”

喬妹眼睫掛淚,抬頭看向他,“將軍不肯帶我走,是因為我沒伺候好將軍……”

狄風臉色越來越黑,胸生怒意,她把他當成什麼人了!

他鬆開手,往後退去,語氣僵硬不已,“待我出操回來,就叫人送你走!”

她一怔,沒料到他會是此反應,而後立即捂緊被子,埋下頭,低聲哭了起來,聲音時高時低,瘦小的身子在微抖。

狄風狠狠心,不再看她,心口憋著一股氣,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外面西面大片空地已被人馬俱佔,遠遠地望過去,風聖軍將士們陣容齊整,口中喝哈有聲,正在持搶操練。

方愷於遠處瞧見狄風出帳,立時往這邊奔了過來,於半道迎上狄風,滿臉堆笑,低聲道:“將軍,昨夜滋味可好?”

狄風冷眼看過去,抿緊了唇,不語。

方愷碰了個釘子,自覺逾矩了,便往後退了半步,跟著狄風往前走去。

狄風想了一想,停下腳步,回頭皺眉問他道:“那女子是何底細,你可知道?”

方愷忙點頭,“那是自然。若不先行盤問清楚,我們哪敢送到狄帥帳中。”他左右望了望,見近處沒人,才又道:“逐州知州府上送來的,這女子也不是什麼冰清玉潔之人,弟兄們就是看她那臉蛋著實不錯,才留下她的。”

狄風眉頭皺得更緊,欲開口時卻聽方愷小嘆一聲,“不過她也是個可憐人。”

狄風邁開步子,冷聲道:“怎麼個可憐法?”

方愷跟上,“昨日送她來的是知州府上的大總管,此人是當初賀喜破逐州後,一路跟著劉玄香自鄴齊中寧道赴逐州任差的。屬下昨日問他時,他本是支吾不言,後來用了些手段才讓他說了實話。”

狄風聞言不悅,“你倒是用了何種手段?”

方愷見他臉色甚黑,忙解釋道:“將軍莫要誤會了去,屬下不過是嚇了他一嚇,並未動粗。”說罷,咧著嘴笑了兩下,又低了頭,“那人說,當初逐州既下,原逐州知州為討賀喜歡心,便讓人將這女子送至鄴齊大營,而後賀喜便帶她回了燕平。後來不知為何,朱雄至逐州迎被狄帥擄去的八千百姓時,又將這女子送了回來。逐州府上諸人雖是好奇,卻也不敢打聽,任那女子回了原先的家。”

狄風皺眉,“如此說來,那女子原就是南岵人?”他先前還一直當她是鄴齊的,這麼看來,倒是他錯了。

方愷點了點頭,“說是從小就在逐州長大的,家中一父一母,還有一個長兄,自小就不得寵。她自燕平回逐州後,先前諸事早就被傳得沸沸揚揚,城中南岵人說她是賤民,糟賤了南岵女子的臉面。回至家中,父母又不肯認她,天天用汙言穢語嘲諷她,她那個兄長也如禽獸一般,見狀竟將她帶去,強賣給了城南私娼,得了二十兩銀子。”

狄風心頭有火冒出,強壓著怒氣,聽方愷繼續道:“那妓館老鴇本是看中她那張俏臉才花了這許多銀子將她買下的,誰知她是死活不肯接客,老鴇一怒之下便讓人將她綁了,想叫她吃些苦頭。誰知正遇上劉玄香府上的大公子逛花街,只一眼就被她給迷住了,當下花了一大筆銀子,將她贖了身帶回府上。”

狄風眉頭緊鎖,看向方愷,“這中間曲折甚多,你倒是記得清楚!可既是劉府大公子看上的人,又怎會被送來邰涗營中?”

方愷撇了撇嘴,“那劉大公子就是個酒色之徒,府上除了正室以外,還有五六個小妾在偏房收著,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將那女子帶回府上,府裡眾人誰都容不下她。說是劉大公子就只頭一夜碰了她一回,再往後就扔了她在一旁,不聞不問了。他那正室也是個心毒之人,此次聽聞狄帥紮營在此,就想出這麼一計,既能借機討邰涗大將歡心,又能把那女子驅出府外。弟兄們昨日裡聽了心裡也不甚痛快,只是看那女子臉蛋確實不錯,想著這便宜不要白不要,便把人留下了。”

狄風聽後久久未言,想到喬妹手臂上的傷,心中有些明瞭,想必都是在劉府上受的委屈。

如此想來,那逐州城內竟真是無她容身之地,也難怪她一聽要被遣回城內,就哭得同淚人兒似的,死活都不願再回去。

他先前無論如何都沒料到她背後之事會是如此曲折,更沒想到她竟然曾被賀喜帶回燕平宮中過!

狄風望著腳下沙地,思索片刻後又抬頭,問方愷道:“將劉睿押解上京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方愷點頭,“待今日將軍會過此人後,明日便動身。”

狄風抿抿唇,低聲道:“將那女子也一併帶上。”

方愷面上難掩驚訝之情,“將軍?”

狄風想了一想,又道:“歸京後,先將她送至我府上安頓下來,旁的你就別管了。待南岵事成、我率部歸京之後,再向皇上細稟。”

方愷不解,卻不能多問,只得硬著頭皮應了下來,“屬下明白了。將軍今日準備何時去見劉睿?”

狄風看他,“此人還是不肯進食?”

方愷搖頭,臉上頗顯無奈,“想了若干辦法都沒用。”

狄風抬頭朝遠處望去,教戰將末,士兵們均是滿面大汗,日頭漸上,這天氣是越來越熱,他想了一想,轉身將手中長槍扔給方愷,道:“倒也有些骨氣。將飯菜送至他帳內,我這就去會他一會。”

方愷見他大步往前走去,忙上前道:“將軍,昨天夜裡屬下怕留他在東營出意外,便將他挪至南面的獨帳裡了。”

狄風聽後看他一眼,略略一笑,也未再開口,轉身往南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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