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仰後倒,有年輕些的小將趁隙直朝孟廷輝努嘴,生怕她一時臉薄、當真惱起來。
孟廷輝臉色卻一點兒沒變,唇角含笑地走過去。
只覺這政、樞二府堪比冰火之境,而這些將臣們豪爽直快的性子更是合她的脾性,她又怎會惱。
江平見她近身,這才拿起案上厚厚的一本札子遞給她,道:“中書那邊謄了北戩國書之後送來的,你尚未看過。”
孟廷輝小心接過,可卻不敢馬上看,只拿眼去瞅一旁的方愷,生怕是江平一時興起、叫她看了她尚無權過閱的東西。
方愷倒是沒猶豫地微一晗首,“我且略看一看,方才禁中來人宣諭,皇上入夜後要來樞府議事。
江平得空又在旁邊插話冷哼道:“幸好是皇上到這兒來,倘是又像昨夜那樣詔二府重臣一併入覲,我定是要請恙抱病的。”
雖然一早便知二府不穆,但這卻是她頭一回真切地感受到江平對政事堂老臣們的不屑不滿之情。
她深知言多必錯,便轉身尋了個位子坐下來,翻開手中的札子快速讀了起來。
長長的一篇國書謄本,上面所道之言皆是她往日從未接觸過的事情,令她弄得甚是艱澀。
什麼弟兄之稱、修好之禮、兩境裁兵、減歲賜遺、緣邊交市……條條目目看得她一下子犯起來糊塗來,竟不知這北戩此來究竟是何意。
還沒待她看完,江平便起身大上步邁來,大喇喇地問地道:“孟丫頭,你說這北戩狗皇帝該不該打?”
孟廷輝怔了一下,反問道:“為何要打?”
江平那帶著厚厚粗繭的手指探下來捻動札子的內頁,又用力點著上面的墨字,道:“向得謙這雜種遣人來我朝謁上,竟是稱弟不稱臣!什麼狗屁兩國修好之禮,當年他爹屈膝求和稱臣的時候敢情他是都忘了!想我大平皇上乃天子至尊,便是宗室親王也要奉表稱臣,他向得謙一封國書竟敢僭越稱弟?什麼雜種玩意兒!”
她聽後有些訥然,又低眼看了看那札子。
方才看時只覺北戩甚有表好之意,卻不料這中間竟有這等大學問。才知這些樞府老將們哪裡是隻知打仗的粗人,分明是頗知國事軍務的舊老之臣。
方愷聽他滿口粗言穢語,不禁橫眉過來拉他,喝道:“皇上還未發話,你休要由著自己的性子破口亂罵。”
江平瞪著眼冷哼了幾聲,又惱道:“北戩還敢要求減歲賜遺?當年向晚稱臣,降表上拜約每年歲貢為十萬錢帛,那已是上皇與平王特開殊恩了!怎的如今皇上登基了,這向得謙竟敢得寸近尺,還要減歲至三萬?!賜遺,賜他狗孃養的遺!我大平泱泱之物,豈由他說要就要!”
方愷聽著,臉色些發黑,顯然也是不滿北戩這封國書所請諸事,只不過他身為樞密使,不能和江平這樣罵將出來。
江平轉身面對圈屋中眾人,又哼道:“要我說,就該讓狄小子這回編了北境三路大軍,縱兵而上,直敲它北戩邊關大門,問問這向得謙究竟知不知恥!當皇上是新帝登基、根基不穩,好欺負不成?!”
一屋子人聽了,一下子都冷了臉,卻也沒人出聲。
半晌,方愷才寒聲一笑,瞪著江平道:“這話你也就能當著我等同袍們的面說說,倘是上了大殿,量你也無法吐出一個字兒來!且不提中書那些向來主和不主戰的人,單說皇上,又豈會願意發兵北戩?待一會兒皇上來了,你且記著管管你這張嘴,萬莫撩了天子逆鱗!”
她不禁微微蹙眉。
向來都知道皇上胸有雄圖,而她自打入朝以來,更是一直都以為皇上意在用兵北戩,怎麼眼下聽這些樞府老將們說起來,倒像是自己長久以來都會錯了意?
於是她試著微笑,探問方愷道:“照此說來,皇上竟是不豫再興兵事?我原還道皇上欲圖北戩,險些就說了錯話兒……”
方愷的目光瞥向她,“你道此次狄念去北境是要如何重編三路禁軍?他是奉詔精減兵員去的!倘說國中有誰最不願大興兵事,那必屬皇上無疑。”
卷三 景宣元年 章一一七 北使(下)
孟廷輝一下子就怔了神兒。原以為狄念此去北境是要遣兵排陣的,誰知竟是奉了旨意去裁撤禁軍的!
不過細想想,若照皇上的性子,這事亦不足為奇。
當年上皇與平王一統四國之後,為防降地生變,諸路禁軍、廂兵都只增不減,數年下來兵務冗雜,單是糧響一塊兒便讓朝中三司沒少費過心。
且說當初王奇那案子,不就是青州大營的月頭銀最先惹起來的?再說柳旗禁軍譁變化一事兒,不也是因為潮安北路轉運司意欲減壓其糧響引發的?
況且北境諸路禁軍數眾,想那潮安一路便連有八個營砦,那些士兵們亦非皆是精壯強悍之輩,其中必有不少魚龍混雜充數之人,此次將三路禁軍裁減重編一番也是對的。
她慢慢垂下眼,心中惱起自己來,怎的竟會誤會他如此之久。
他既是欲養百姓,自是要減輕些民賦擔子,而北境互市所得之利正好可以用來墾荒購地,為那些將被裁撤下來的禁軍士兵們安家置業。
當初他親赴北境勘視數十個營砦,想必就已想好了將來要這樣做;且他當年之所心會因營砦松頹而大動肝火,根本不是因他想要用兵北戩,而是顧忌將來一旦裁減兵員,這北境一線還能不能如從前一樣堅固無催。
原只道他會如他的父王一樣,非征伐拓地之功不足以立其帝威,可他心在天下,又豈會只知逞其窮兵黷武之慾的人!
她妄言自己瞭解他,而今卻需別人之言才能看明白他的心思,當真是羞愧萬分。
如此說來,北戩此次國書所請諸事,倒真是給皇上及二府擺了道難題。
若要駁其所請,誰能保北戩不會於邊境滋事?但倘是允其所請,那大平國威又將何在?
想著,她心頭便似被蟲蟻噬咬,也覺得這北戩皇帝向得謙是當真可恨。
“老子還真就咽不下這口氣!”江平兀自甩手道:“不如你我幾個今夜大勸皇上一番,橫豎出兵大幹一場,說不定沒個一年半載的便能破其都城,叫向得謙披白戴草地出宮跪下來喊爺爺……”
方愷立時打斷:“北戩仗其邊境天險易守難攻之勢,當初便佔了大便宜,這二十年來更是養精畜銳、厲兵秣馬之態又豈是能小覷的!我大平經四國戰火烽煙乃得建朝,而今天下民生方緩過來了些,安能因眾將之逞名求功而致百姓血塗原野?況且北境以南諸路正是原中宛降地,倘是北境一旦大動兵戈,你知那些降地臣民不會趁機有所反舉?”
這一番話說得在理,孟廷輝亦在心中暗暗點頭。以北戩如今之國勢,便是出兵亦難言一定會勝。何況縱是勝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