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善多言,可他越是不言,她心中便越是替他難受。她寧可他能夠像她一樣無所顧忌地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可那又怎麼可能。他是這天下最不該有所顧忌之人,可他卻又是這天下顧忌最多之人。
殿外忽起腳步聲,這回卻有宮人前來叩稟,聲音細小:“陛下,中書和樞府的大人們都來了。”
他緩緩鬆開她的手,睜眼道:“宣。”一收雙腿,一抖袍擺,坐正身子後,臉上一副沉肅之色。
方才的怠然神情頃刻間便沒了影蹤。
兩扇朱門嘩啦一下被人開啟,一眾紫袍玉冠魚貫而入,列於殿上,紛紛開口道:“陛下。”
她退後幾步,悄然望過去,見來者是尚書左僕射古欽、尚書右僕射徐亭、左丞周必、右丞王元德、參知政事葉適、吳清,樞密使方愷、樞密副使何澹、同知樞密院事江平,與衛尉寺卿田符、職方司主事陳源共十一人,滿滿當當地分列兩邊,令這一殿閣頓顯狹仄。
方才聽那小黃門說皇上詔二府重臣入議時,她絕沒沒到所詔之人會是中書、樞府、兵部、衛尉寺四處的十一臣,心裡不由一沉,才覺自己來此是衝動冒失之舉,當下便欲告退出殿。
那一列重臣們亦已看見這邊的她,不由面面相覷,臉色皆不自然。
孟廷輝頗為知趣,低頭道:“在下奉旨編修起居注,方才來殿請陛下加註昨日數言,此時不敢多擾諸位宰執議政,恕在下先行告退。”說著,便對上行了大禮,身退欲行。
“不必。”他開口,見她站住不動,才將目光探向古欽那邊,冷聲道:“可都已知曉了?”
田符忙上前道:“方才只來得及同樞府諸位大人說,中書宰執還不知詳細。”但見孟廷輝在側,言辭間便猶豫了起來,半晌才又開口,對眾人簡述了柳旗大營譁變一事之起因現狀。
柳旗縣在青州東一百八十里,因與北境交壤,數十年來皆有禁軍駐屯,這些禁軍將士們平日裡雖不出巡檄,但糧餉一直比別的大營優厚。自年前兩國互市之後,潮安北路轉運使溫迪便以北境事平之由,欲減柳旗大營虛廢糧銀。誰知柳旗禁軍一貫驕悍,令還未至聞聲作亂以抗溫迪之議,柳旗縣知縣高海刑囚為首小校、將其杖刑處死,當下令一營將兵心生怨怒,群起為亂,殺知縣高海、梟其首於木柱之上、日夜以箭射之。潮安北路安撫使董義成聞得譁變一事,不敢往報朝中,急令青州知州沈知書攜糧銀往柳旗縣招撫作亂禁軍,允其不減糧餉半分,卻不料沈知書一近縣城,便被亂軍逮扣入營聲稱自知為亂乃屬大罪、不信董義成不咎其罪之言,非要朝廷出詔赦眾人之罪,乃肯釋沈知書、投械歸順。
待田符講完,古欽等人的色俱是大變口卻無言。
她默聲站在上,聽得亦是心驚肉跳。雖知常年駐守北境禁軍皆窮苦,卻沒料到這些營兵們能驕縱狠悍若此,全然不將王法放在眼中,連知縣都敢說殺便殺,而沈知書此時被亂軍扣於營中,便說是命懸一線也為過。
他低眼一掃眾人神色,口道:“下旨董義成安撫使一職,暫代衝州府知府。升青州為青州府,潮安北路安撫使司自衝州府移至青州府。沈知書此番若得生還,便領青州府知府一職。安撫使一位暫缺待議。”
眾又是一愣,本以為他定會先議該要如何處置叛軍、使其釋沈知書歸返卻不想他會面無表情地說出升州作府、挪移帥司之令。
古欽皺眉,率先前道:“陛下深謀遠慮,眼下沈知書人在亂軍城營之中,必得先想個萬全之法以保沈知書無恙。”
老臣們都知太子太傅沈無塵就只有這一個兒子,沈夫人更是視其為心頭肉,倘是此次沈知書有個三長兩短,皇上又怎能對得住這位為國為君數十年的兩朝重臣。
他望著古欽,仍是面無表情道:“朕親手書詔,於朝中擇一重臣,攜之赴柳旗縣宣敕招撫之令,再於青州大營調萬人隨赴柳旗縣外。若亂軍肯投械便釋其罪,去軍籍而為民;若亂軍不肯歸順,則盡數清剿於城中,坑殺殆盡。”
古欽怔然無語,半晌轉頭望向身旁數臣,眾亦怔然不知所措。
沒人想到他會這般心狠。
若按此議,倘若亂軍不降,禁軍一朝攻營清剿,沈知書定會被亂軍抰殺在營。
孟廷輝的脊背不由一寒。想到方才他獨自一人在殿時的神情,再與此刻這無情冷面相比,心底驀地一酸,僵了許久。
……自己到底還是不知他。
他又看向方愷,道:“方卿多年來熟知各路軍務,此番若由青州大營調兵,該由何人掌帥?”
方愷一時沒回神,經身旁之人暗催才一晃目,看向上面,皺眉道:“回陛下的話,臣以為該由青州大營的遊擊將軍宋之瑞掌帥。”
他微一點頭,看著這一殿重臣,良久又問道:“朝中誰人可攜朕手詔往赴潮安北路的?”
眾皆默聲不語。
誰都知道此事非兩制重臣前往不能定一路軍心,而亂軍非見皇上所重之臣不能與之為信。可在朝的兩制重臣中又有哪一個肯不顧自己性命前往亂軍之前宣敕招撫之諭的?而朝廷又哪裡能讓兩制重臣前去冒這個險?一時間只覺進退維谷,難以決定。
幾人互相看了看,目光復雜而又猶。
徐亭抬頭去望樞府幾人,錯視間忽然掃到站在一角的孟廷輝,目光當下一滯,轉而又是一亮。
田符看見他的眼神,便也隨之望過去,看見孟廷輝後先是怔然,而後臉上便露出明瞭之色。
其餘數人見二人皆往那邊張望,也都紛紛看過去,看清後,又不動聲色地互換了下眼色,才重新注目座上。
孟廷輝怎會看不懂這些人的神色,瞳底不禁一暗,不待有人開口,便先出列上前,躬身道:“臣孟廷輝,願攜陛下手詔,往赴潮安北路亂軍之前宣敕招撫之諭。”
章六十七 柳旗(上)
此言一出,與殿重臣臉上均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當下紛紛點頭稱是。參知政事葉適更是出列上前,道:“若能由孟大人持陛下手詔赴亂軍之前,亂軍必會相信朝廷是真心肯豁其罪。”
孟廷輝雖不似兩制重臣那麼位高權重,可論身受皇上寵信之度,只怕朝中眼下無人能出其右。以她為使往赴亂軍之前,定能使亂軍相信朝廷肯允釋其大罪的誠意。倘是能得亂軍開營投械、放沈知書出城,則孟廷輝不過代為君使、並無大功可敘;倘是亂軍一時反悔、不信詔書稱言,將孟廷輝一併擄扣或殺,朝廷亦不會就此而損二府之忠信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