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久不聞他之言,又輕輕地叫了他一聲。
他回神,對上她的目光,溫溫潤潤如清泉暖溪,倒叫他剎然想到她方才說的那幾句話,心裡好像有些什麼別樣情愫滋漫出來,一時攪得他煩躁不堪,只冷冷回她道:“下車。”
她倒也知趣,沒再問他打算如何,只聽話地將懷裡的手爐放回他身邊,搓了搓指尖,便撩起簾子出了馬車。
下去站穩後,才彎身去拎車板上的書匣。然而剛剛轉身欲走,後面就又傳來他沉漠的聲音,叫她站住。
她回身,沒看清時頭頂上便蓋下來一件暖烘烘的黑羽長氅,將她整個人都罩了進去。
黃衣舍人快步走了過來,上車,車簾倏然落下。
車蓋前那垂垂飄曳的細長黃錦被夜風颳得簌簌在抖,隨著馬車遠馳而漸漸消失在昏淡的光線中。 她猶然怔神,待到馬車拐過街角、再也看不見時,沒拎書匣的那隻手才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的長氅。
鼻間滿滿都是他身上那好聞的氣味。
不知在原地站了有多久,天上又飄起了雪。有小小雪粒打著卷兒飛落下來,正巧擦過她的臉頰,沁涼不已,這才令她恍恍回過神來。
章三十一 青州(上)
正月初一年節,國中凡大府州縣皆放關撲三日。
京中自正旦大朝會後至十五日元宵放燈前,皇上與平王凡駕出三次,城中禁車馬人行,待至元宵是夜,大內方立木正對瑞德樓,開御街以供京中百姓集遊,奇術異能、歌舞百戲不絕於目,而樂聲嘈雜連綿數十里,舉城皆是喜鬧非凡。
青州雖不比京城繁華,可知州衙門正月裡上下結綵,舞樂之聲、歡騰之象又何次於京城大內半分。
城中上丘門以南一帶,皆是富豪商賈的商鋪府邸,林林總總不可計極,數十條街均結綵棚,滿滿鋪陳著平日裡難得一見的奇巧玩意兒。除此之外,女子們愛用的冠梳、珠翠、頭面、衣著、花朵和男人們喜歡的領抹、靴鞋、各式玩好也都應有盡有,城中百姓們都知這是各大鋪子為了年後的兩國互市而做的打算,為的就是想吸引那些從北境以外來的買賣商販。
嚴家在青州開的新鋪子正在虎南街的深處。
城中商賈圈的人都知道嚴家在衝州府的生意做得極大,此次來青州開鋪子正是看中了此地將與北戩互市的明利罷了,否則嚴家老爺也不會大下血本地將衝州府鋪子裡那些極名貴的花石奇物運來青州,更不會讓嚴家的大小姐親來青州打點新鋪子上下。 十五日元宵清晨,嚴府內外甚是冷清,天上卻是冬日裡難得一見暖陽,後院階前的薄冰竟有些融化之意。
深閨暖閣裡光影暗朦,榻上女子猶在酣睡,紅紗帳裡青絲繞頸,薄綢之下體軀曼妙。
前院那邊隱隱約約有爭執吵鬧聲傳來,她微微蹙眉,沒有醒,只是翻了個身便繼續睡。
未幾,屋門突然被人急叩,有丫鬟在外面大聲喚她道:“小姐,小姐!外面知州府衙裡來了人,一定要把鋪子裡的那座黃楊三本彩雕拿走!”
嚴馥之這才醒了過來。
睜眼,望向頭頂上的銷金彩紗輕帳,凝眉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屋外丫鬟說的話。
於是猛地坐起身來,張口便啐道:“還不快把我的衣物拿來?”
丫鬟推開門,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把腹圍襦裙挽紗絨氅統統往她床邊一堆,一邊去絞熱巾子,一邊小聲道:“那彩雕可是老爺的心頭寶貝,此次特讓大小姐一路帶到青州來,做咱新鋪子的鎮店之寶用的,誰曾想這青州府衙的人如此可惡……” 嚴馥之利索地穿戴齊整,下床斥道:“那些都是官府的老爺們,豈容你這般背後議論?”說著,走去妝臺前,拾了兩朵翠玉芍藥按在耳垂上,再一照銅鏡,也未接丫鬟遞來的熱巾子,便風一樣地大步刮出了門。
因是元宵方燈之日,城裡面的人都起得晚,此時來上丘門一帶逛鋪子的極少,她一過府裡中庭,就聽見前面鋪子裡不斷傳出的嘈雜聲,在這左右鄰舍間極是刺耳。
鋪子後門守著的小廝看見她來了,忙起身開閂,“大小姐,您來得正好,快去看看那些衙爺們,鬧得太不像話了!”
嚴馥之冷著一張臉,抬腿邁進鋪子裡,就見三五個知州衙門裡的人坐在廳中,一個個都是滿臉不豫,嚴家的夥計在旁也是面有怒色,而那座黃楊三本彩雕正被一個衙官抱在懷裡。
“大小姐!”那夥計見了她就像是見了救星,大呼一聲,眼眶都要紅了。
嚴馥之衝他點了點頭,一攏身上絨氅,走上前來,對幾個衙管笑道:“嚴家初來青州,倘若哪裡沒守青州的規矩也是無心的,還望幾位官爺多多包涵。”
抱著那彩雕的男人起身,打量了她一翻,臉上也擠出個笑:“嚴家的生意名揚潮安一路,哪裡會沒守規矩?只是我們弟兄幾個今日想買你這鋪子裡的黃楊彩雕,你這夥計偏偏不讓我們買!”
那夥計急切欲言,卻被她止住,頓時悻悻地站在一旁,低了頭。
她輕笑:“這東西本是家父的寶貝,此次割愛讓我帶來青州做鎮店之物的。可話雖如此,難得幾位官爺們喜歡,若是想買,那便買了去吧。”
那男人聽了頓時喜形於色,招呼了身旁幾個人,轉身便欲出門。
嚴馥之蹙眉,叫他道:“這位官爺,還沒付銀子呢。”
男人轉身,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在青州給衙門裡買東西,可還沒聽過要付銀子的!”
“哦?”嚴馥之挑眉,看了眼身旁的夥計,這才明白過來方才為何會吵鬧起來,只是道:“青州城內有這規矩,我還沒聽說過。”
那人道:“你當這彩雕是給誰買的?這是奉通判王大人之命,買了送去給年前新到任的知州沈大人的!我們逛了一圈,也就你嚴家的這黃楊三本彩雕像那麼回事兒,沈大人若是喜歡你這東西,那是給嚴家天大的面子!”
嚴馥之黛眉微揚,立著想了想,臉色未變,依舊笑道:“好說。若是能博知州大人高興一場,那我縱是十座彩雕也不敢不拱手相讓。只不過我嚴家自打做生意以來就沒記過不付銀子的賬,幾位官爺若是沒帶銀子出來也不要緊,肯否寫個字據擱這兒,也好讓我回頭向爹爹呈明,這彩雕是給青州府衙的大人們了。”
那男人想了想,點頭道:“寫個字據有甚難的?”說罷,便問夥計要了紙筆來寫。
她雙手抱胸站在一旁,臉上神色冷熱不辨,聲音卻輕輕的:“敢問這彩雕到底是記在通判王大人名下,還是要記在知州沈大人名下?”
男人手腕頓了頓,偏過頭去和身旁幾個人商量了下,方回頭道:“想來若是沈大人看中了這彩雕,不日呈至京中皇上、太子座下也說不定,到時可是給你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