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他答話。
她便直起身子,歪過腦袋去瞧他,昏昏暗暗的車廂內他坐得挺直,車簾透過的淡光輕輕拂過他臉側,那一雙異色雙瞳看上去甚是懾人,俊額薄唇,一張臉凝肅得讓她心口驀然一緊。
“別在我跟前玩花樣。”他終是開口,大掌復又握緊,聲音輕寒,“好一份‘駁開邊策’,你不過一個小小的正六品修撰,也敢如此妄議中書朝政?”
她的嘴唇微微揚起,“只怕臣這一紙東西倒是說出了翰林院老臣們想說又不願說的話,否則方大學士也不會不收而呈上去讓殿下看。”
他看向她的目光如蒼鷹瞰兔,寒戾不已,“北境諸州縣與北戩互通市易,此事乃皇上欽定;沈知書出知青州,整肅北境沿線營砦之軍防戍務,此事更是皇上親允的;至於潮安安撫使司吏治不效一事,又與開邊有何關係?你口口聲聲為國計為民生,道不可輕易興兵事、不可為圖開邊而進犯北戩——我倒要問問你,朝中何時說過要興兵事?”
她卻也不懼,目光直頂過去,“殿下說得沒錯,事事都是皇上欽定親允的,可一朝文武誰不知道這些其實都是殿下的主意?
可潮安北路帥司官吏們多為東班舊臣,尤以軍中為甚,又有不少是當年領了功勳的,與朝中東班老臣們根莖相錯,豈是殿下想動就動得了的?北境一帶儼然一小朝廷,偏隅自安,誰又願再執兵戈?殿下心中對北戩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打算,連臣都能看出來,就更莫說兩府三司的其他老臣了。”
他雙手撐膝,傾身過去,竟是冷笑:“聽你這語氣,倒像是同意朝廷興兵北戩;可若是同意興兵北戩,你這紙東西又算是什麼意思?豈非是你自掌耳光不成?”
她與他近在咫尺,連他嘴角細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微怔,半晌方垂下眼睫,輕聲道:“臣這紙東西,本就不是寫給殿下看的。”
章三十 寒冬(下)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她話中之意,皺眉道:“你說什麼?”
她低著頭,眼睛望著手中攏著的暖爐,目光飄忽不定,聲音依舊輕輕的:“臣說,那東西本就不是寫給殿下看的。”
他何時見過她在他面前露出過這種卑恭的神色,不由怔然,腦中想起方才她說的話,卻好像明白了些,手指捻著那紙沫,若有所思道:“你這是特意寫了讓方懷看的?”
她不語,只靜靜地坐在他身前。
他臉上微現詫色,腦中卻飛快思索起來,久而又皺起眉,低聲問她道:“你知以翰林院老臣們為首的清議之流都不願朝廷舉兵,所以就故意寫了此策讓方懷看見,想要博取他的好感與信任?”
她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臣這一科的女進士皆是殿下親試而點的,雖說是天子門生,可比起皇上與平王來說,到底是要和殿下關係親近些。將來殿下一旦登基掌政,臣等勢必是朝中年輕俊材之抵柱,會被殿下所倚重。殿下銳意進取,朝中老臣們政見多不合殿下心意,而殿下的那些打算只怕也入不了老臣們的眼。臣在翰林院若想出頭,自然得想法子讓諸學士、承旨們看清臣是站在他們那邊的,殿下可是明白了?”
他漠不出聲,心底卻似激流過灘,震了一震。
白日裡看見她這一篇策文時直可謂是怒火攻心,卻忘了方懷當時看他的目光,更沒有細想她怎會如此大膽。
她抬睫瞅著他,又開口:“可是,臣這一篇策文的目的並不止於此。”
他對上她的目光,仍是沒有出聲。
她便繼續道:“不管殿下心中到底是怎麼打算的,眼下這些作為哪一件不讓朝中的老臣們懷疑殿下想要對北戩起事?沈大人才去青州不久,人生地不熟,想要短日內幫殿下整治北境營砦軍務實也是難事。而朝中東班舊臣們又怎會眼睜睜地看著殿下的人在潮安大動手腳,勢必會在背後給沈大人下絆兒。翰林院老臣們明面上不說,可哪一個心裡面不是想看看殿下的下一步是要怎樣行事的?臣這一篇策論可謂逾責之作,殿下倘是不想被老臣們窺覷到心中打算,不如藉此機會將臣詔斥一翻,罰俸減官隨殿下之意,如此一來便可讓老臣們知道殿下果真並無舉兵北戩之心。至於沈大人在青州如何行事,那便不關殿下授意了,就算是有人再起疑意,卻也不能堂皇在朝言之。”
這一番話語速不快,聲音輕緩,卻讓他聽得面色凝冷,周身戾氣勃發。
本以為她在翰林院的這大半年裡不外乎是讀史撰志,卻不料她耳聰心明,竟能將朝勢看得如此清楚,且又如此懂得揣摩上意。
當初他予她殊榮如斯,亦是想過將來有朝一日是能夠用到她的。可他卻沒想過,她不過一個女子新科狀元、小小正六品翰林院修撰,眼下連自己在朝中的位子都還沒站穩,竟然就鋪好了路又將自己送上門來讓他利用。
他的身子朝後靠去,定眸看著她,口中不冷不熱道:“如此說來,你心中竟是願意讓朝廷興兵的?”
她依舊那般瞅著他,眉頭輕輕動了一下,然後垂睫道:“興兵與否,俱非臣所願。臣之所願,唯殿下之願耳。”
他的後背一硬,整個人有些僵,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就聽她聲音落下去,又道:“殿下若計興兵,臣便望朝廷興兵;殿下若厭戰事,臣便望天下承平。”
她說完便抿了唇,靜待他開口。
他聽明白了她說的話,額角驟然一跳,心底彷彿明白了些,可卻不願深想下去,只覺胸口好似被什麼東西堵了一下,呼吸微梗,半晌才復開口,漠聲道:“你倒是忠心。只是你想未想過,倘是我此番將你斥責罰俸,將來你在翰林院又該如何立足?”
她突然笑了笑,再抬頭看他時眼裡亮晶晶的,好似漫天萃燦星群都映進了她瞳底,“怕是此番殿下罰臣越狠,翰林院的老臣們對臣就越有好感,明年春末考滿之時定會向上呈情舉薦臣,到時縱是殿下一萬個不願意,也不能不擢拔臣。”
他說不出話來。
好一個孟廷輝……好一個她。
在看那幾張薄宣之時,他何曾想過那背後的她竟會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便是在朝為官數年之人,怕是也沒她算計得精明。
方懷既是看著他看了那一篇策文,倘若他無動於衷,倒顯得過於刻意和不正常,如此一來,旁人更會覺得他是動了對北戩興兵的念頭……
唯有重重責罰她才是常人所為。
可是要責罰她,難道能責她忤逆上意、諫言朝廷不得出兵?笑話!自然是要責罰她口出狂言,而他和朝廷絕無興兵北戩之意。
……這到底也還是遂了她的心意。
他坐著,腦中百轉千思,終還是心下暗歎。
竟是無法小覷了她。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