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長廊外的空地上,灰頭土臉渾如喪家之犬,旦聞響動立時伸長脖子觀望可曾有何異樣,來來去去的卻無不是平日裡灑掃的奴僕婢子,依舊低眉順眼輕聲細語。
直至臨近日正,陸禾從房內走出,徑直略過他倆欲往外去。
陸十八忙拽住她的衣袍,見她左頰指痕依舊紅腫,急迫道:“你竟還敢去給那公主殿下講學授課?去了正好——正好告訴她,我與阮娘只不過是為了逃開賦稅才將你收養作兒子,旁的什麼也不知情!”
對陸十八與阮娘夫妻倆,陸禾自認早已仁至義盡,再者不慎東窗事發也與他倆脫不了干係,當下便沒給好臉色,抬腳欲走。
是時,打遠處碎步走來一青衣內侍,喜眉笑眼地湊至陸禾身前,打了個揖拱手道喜:“恭喜陸大人!宜陽殿下一個時辰前才入了宮向陛下請旨意,直說先生教得好,求陛下給賞個擢升,陛下便將您調往刑部了,侍講的職務暫且放下罷。”
這內侍來得巧,趕在這個時候,陸禾心念微動下不由問道:“殿下可自宮裡回府了?臣可否前去遞貼拜謝?”
青衣內侍咯咯一笑:“毋須毋須!且殿下特命奴婢給大人傳句話——玉玦只當作大人曾應允過的饋贈了,普普通通的一塊玉玦,算不得割愛罷?”
只是饋贈,只是平平無奇的一塊玉玦,並無回絕之意。
陸禾一時半刻間心境由既愧且喜的愕然轉至似有若無的失望,好似跌宕群山起伏不定。此刻,瞭然宜陽心中所想後,飛揚跋扈的性子分明不容他人置喙卻還硬邦邦地憋出這看似有回寰商量餘地的語氣,不禁自嘴角浮現出幾分哭笑不得的笑意。
第46章
梁州城,徐府。
矮桌上置有幾碟精美的菜餚,一旁溫有清酒。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
圍爐夜話之人卻皆各懷心思,無意於酒肉歡愉。
“秦老手書中所託之事已了,我自可功成身退。”
屋內並無隨侍,雕花高座燈盞燭焰騰飛,潑墨山水屏風上的題跋都盈滿光亮,眼前對坐的徐謙整個人卻隨著這番作壁上觀的話而被朦朦朧朧地罩上一層紗,看不分明猜不透徹。
棠辭不禁為此失神,怔了片刻才勉強笑道:“徐先生說的哪裡話,你正值壯年,該是馳騁沙場戎馬倥傯的時候,莫非當真甘心待在小小梁州作一介商賈了此餘生麼?”
徐謙聞言朗聲大笑,就著舉筷之手指指窗外——流華月色、朗朗清風,不住搖頭嘖嘆:“以往在軍營在朝廷,無非爾虞我詐汲汲營營之事,辭官退隱後走遍山川大地,才擇了鍾靈毓秀的梁州為居所。尋常時幹些買賣營生,閒暇時遊歷四方,乃知江山風月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果非假話,我已無志於宦海了。”
棠辭垂下頭,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睛裡漸漸被抹上黯然與失望,擱在矮桌上的手背驀地被人輕觸——抬頭便見柔珂向自己投來鼓舞安慰的目光,只一瞬,重又點燃了她心裡的昂揚鬥志,向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徐謙死皮賴臉的勸說:“徐先生即便不為自己,也該為天下蒼生黎民百姓著想。遠的不說,近的——湖尋二州布政使貪墨瀆職釀成水患,梁州曹振視人命為草芥,信都朝堂之上韓儒仗著皇帝的寵信十二年來在京在野拉攏佈置了多少人脈?如今韓儒黨羽盤根錯節無從清查,他愈發得隴望蜀,其子不知鬧出了多少人命照樣逍遙法外,還成日裡穿著皇帝所賜的蠎服招搖過市。”
話罷,沉寂了半晌,徐謙放下筷子,從旁抽出一匹手巾略略擦拭了自己沾滿葷腥的手,而後似笑非笑地道:“你想要我出山相助,我卻不知我該如何輔佐於你。貪官汙吏,不說此刻,先帝那時也缺不了韓儒此等惡貫滿盈之徒,即便太/祖皇帝如何以嚴刑峻法約束制裁,幾時徹底斷了人的貪慾?撇開這個不談,這十餘年間,我自信都一路扁舟渡江瘦馬信步地看過來,這江山——雖是易主了,可到底還算是位明君。”
“先生之意……”棠辭忽而一笑,“若是狗皇帝徵辟,你許會為之出仕了?”
她的眸色冷厲,手背發涼,柔珂觸之心驚,很想上前攬她到自己懷裡溫言撫慰,可徐謙在眼前,卻容不得她示弱,只得暗自下了力道,將她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
徐謙哂笑一聲:“若是國家有難,時逢亂世,並無不可。”他的眼睛又瞥向柔珂,眼神中毫不收斂鄙夷之色,飲了幾口清酒後藉著酒意與棠辭肆言譏諷,“再者——當年若不是豫王收我兵權帥印,又自己棄械投降,先帝何至於將江山帝位輕而易舉地拱手讓人?不曾想,身為先帝膝下子女,你如今竟還與豫王的女兒沆瀣一氣。”
聽了徐謙肯定的答覆後,棠辭一杯接著一杯的借酒澆怒,此刻再忍不住,眼看就要拍案而起,卻被一旁的柔珂攔下了。
柔珂向棠辭輕輕搖頭,拍拍她的手背,隨即毫不卑怯地與徐謙對視,脊背挺得筆直,侃侃而談:“徐先生說的是,我父王當年膽小如鼠的行徑自該淪為笑柄,我為人女兒也自當與父親同擔罵名,無可厚非。只不知徐先生與我父王相比又勝過了幾成?康樂六年末,吏科給事中薄昊上本勸諫先帝削藩□□,使齊王另擇鄙遠之地就藩,因此事以文弱之軀承天子之怒,受廷杖而死。徐大人原本與薄昊刎頸之交,事後立即奏本痛斥薄昊離間天家手足,其心不正,薄昊屍骨未寒之際你為人兄友卻極力與之撇清關係,是也不是?”
棠辭微怔了下,當年她年紀弱小,很多事情記不分明瞭。
徐謙則是啞口無言,雖一味灌酒,卻難掩面色難堪。
“徐先生自詡為官端方,剛正不阿,馳騁沙場殺敵斬將,其實也不過是貪生怕死之徒。”徐謙張口欲辯,卻又被心思縝密的柔珂截斷,“十數年前齊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先帝謹遵德宗皇帝的遺言一再對身為自己胞弟的齊王忍讓,先帝顧及手足親情因而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自是先帝之過。而身為臣子的你們位居高位官拜九卿,卻遠不如薄昊一個區區七品的給事中敢直言進諫,眼見君主犯錯而視若無睹,令其蹈禍,敢問徐先生而今還有何面目責難他人?”
良久,徐謙長聲喟嘆,扶額揮手道:“天且深了,殿下與郡主不妨先回房安歇罷,旁的事容我再細細想想。”
此事本無意使徐謙輕易應允,畢竟一旦事敗便是身首異處的下場,不得馬虎大意。眼見他眸色猶疑不決,話語間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