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無奇的篇章罷了。
宜陽進得前堂,遠遠瞥見案几上的兩本書冊,略過案几後奮筆疾書的陸禾不看,遂徑直往偏房裡的羅漢床上合衾而躺,閉目休憩。
良久,將筆擱置在筆架上,陸禾又尋了幾個由頭屏退了侍立在旁的一眾內侍婢女。
掀簾入內,羅漢床上的宜陽睡得極為安穩自在,兩彎蛾眉平緩舒展,嘴角淺淺掛著不明所以的笑。
不過很快,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何時能止的朗朗讀書聲將她從甜美的睡夢中強行拽出,她不由緊蹙著眉看向一步之遙的那個始作俑者,冷道:“陸禾,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回殿下,臣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陸禾長身而立,顯得很是坦然率直。
宜陽尚未睡醒,頭腦迷迷濛濛的一片昏沉,並不想與她過多爭執,揮手令她退下:“池良俊方才不是奉了糕點果茶與你麼,你自己去前堂享用消磨掉講學時間,莫要吵我。”
半晌,再未聽聞響動,正當宜陽以為陸禾早已退下時,那惱人的讀書聲又在耳畔嗡嗡作響。
“騰”的一聲,宜陽從榻上坐起,攥緊了赭黃床褥,看向面上平靜如常的陸禾,咬牙切齒道:“讓你舒舒服服地去前堂吃東西你不肯,非要折騰自己折騰我?喜歡唸書便莫要停,跪著念!”
陸禾躬身歉意道:“回殿下,臣自講學授課之時起,便是您的老師。為陛下及東宮太子擔任侍講之人尚且可免去三跪九叩之禮,況乎臣?”
“好,很好!”宜陽臉色由漲紅轉為鐵青,從榻上赤足跳下來,翻了張木桌並一套玉質棋盤棋子,擺在羅漢床之間,捻棋佈局。因她只著中衣,兩肩怒極而微顫顯而易見,半晌才冷笑一聲,道,“還請先生為學生講學授課,無論糟粕冗雜與否,學生自當洗耳恭聽。”
陸禾心裡越發覺得好笑,宜陽這般怒而無奈的行徑倒是頭一次看見,腮幫子咬得鼓鼓的,明明眼圈氣得通紅卻抑制著不掉一顆眼淚,不由生出幾分長輩逗弄晚輩的羞慚。走上前幾步,亦脫了阜靴,上了床榻盤腿而坐,中隔棋盤,面對宜陽。
“先生可知君臣不得同榻而坐?”宜陽抬起眼皮剜了陸禾一眼,“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陸禾渾然不在意,聳聳肩,一臉無辜:“臣騙殿下作甚?”她忽從袖中抽出一疊紙張,於棋盤上徐徐鋪展開來,引手道:“看在臣斗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份上,殿下可否賜臣一張軟榻坐坐?”
世人皆道女子當政從軍實乃牝雞司晨,紊亂陰陽,我卻非以一己之力與天與地與眾人相抗衡,爭他個陰陽逆轉乾坤顛倒,成敗是非自有後人評說。
第24章
淳祐帝命棠辭撰寫安寧長公主的賀壽詞不過是為了頒告天下,以示自己確實是如他當年所打的旗號般清君側,並無半分大逆不道犯上作亂的念頭,待先帝的遺孤也如待自己的女兒般呵護慈愛。而之所以在諸多翰林臣子中擇選了棠辭攥寫,也是因為棠辭的筆法為先帝所創的柳風體,能更好地昭示自己對已逝兄長的懷念和對文人士子一視同仁的寬懷胸襟。
可君王終究是君王,功過是非皆在史冊無從篡改,既擔著一個所謂“聖人”的名頭,受萬人景仰也被天下矚目,弒兄奪位的罪名便應永遠和那頂十二冕旒一樣緊緊扣在頭上,再摘不得。
俗話說斬草除根,這位安寧長公主雖是女流,因德宗年間那位絲毫不亞於男子的女尚書,淳祐帝起先也是心存芥蒂,可當時這小侄女兒才將將四五歲的年紀,彼時這場皇家內亂已弄得天下譁然人心惶惶,若自己對一垂髫小兒痛下殺手恐遭人不恥非議,只得將她困在宮中,欲以照顧長公主膳食起居為由,命貼身的嬤嬤每日在她的飯菜裡下毒,毒性微弱,久而久之卻可斃命。直至又四五年後,某日見嬤嬤手足無措地匆匆趕來說安寧得了失心瘋,當時並不肯信,宮中御醫與江湖郎中都請到宮中為她治病,結果毫無起色不說,反倒還愈加嚴重,吃泥土、啃木頭,甚至在床榻上如廁並將那些汙穢之物塞入口中。
淳祐帝許是見此心軟想為自己留一分餘地與先帝在地府相會時不至於相顧無言,亦或是純粹想讓自己在稗官野史的書簡中名聲好一些,又思及御醫所說毒/藥藥性生變以致瘋病並不是全無可能,遂漸漸撒手不管,只是一應內侍婢女與傢什器具仍按長公主的份額規格配置。
宮門外並無內侍護衛把守,風一吹,地磚夾縫內滋長而出的雜草呼呼擺動,又捲起一片未及時清掃的梧桐葉,很是冷清。
棠辭拎起銅釘朱門上的椒圖銅環敲了幾下,無人應答。
聽見一聲厚重的“吱呀”聲響,兩個窩在角落玩簸錢的內侍忙不迭地將散落在地上的銅板抓回兜裡,一併垂手肅立。
慌亂中,一枚銅板從他們的衣兜內跌落,叮叮噹噹地打著轉兒滾到緩步走近的綠色官袍少年腳下。
少年彎腰撿起,將這枚稀鬆平常的銅幣看了又看,忽又將眸子輕飄飄地往前一帶,兩個內侍頓時面面相覷,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倒是有個反應快也膽大的,立時上前一步慘白著臉奉承道:“這位是……棠大人罷?您來得可早呢,這裡偏僻,一路走來怕是累壞了罷?奴婢去給您奉杯茶?”
祖宗家法森嚴,明令禁止當值的內侍聚集嬉戲,這下可好,被人逮了個正著。他二人被髮落到這門可羅雀無半點油水可圖的地方來,本是憋了一肚子怨氣,再者這裡頭住著的那位主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誰樂著幹老老實實地看顧她這等費力不討好的事兒?但願這奉旨來頌讀賀壽詞走走過場的官員是個好相與的人物。
棠辭手指一彈,將銅幣擲回內侍的手中,淡淡一笑:“茶水就不必了,安寧殿下何處,可否通報一聲?”
兩個內侍俱都怔了怔,半晌才由先前說話的那位笑嘻嘻引手道:“殿下應在內殿呢,大人徑直去便是。”面上雖堆滿了笑,內裡卻頗為納悶不屑:這位大人莫非腦子也不好使?安寧瘋人一個,還通報什麼!
床榻的踏板上,席地坐著個披頭散髮的少女,她懷裡抱著個枕頭,左右輕輕搖晃,又用手指去觸碰,煞有介事地瞪眼凝眉:“含山莫哭了,若讓你姐姐聽見了,她定又要拿鬼故事嚇唬你了。”
今日八月十三,京城入秋早,昨夜紛紛細雨落滿宮城,秋雨夾風,因此今日即便正午也已是十分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