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面上揣度心思正中靶心的喜色,答道:“那位三年前因會試考卷寫了柳風體被判定落第的新科探花,現任翰林院修撰的棠辭。”
興致驟減了不少,化作一片淡淡的愁雲凝在太子的眉頭上,他半晌才喃喃自語:“棠辭麼……再看看罷。”
看不清門道的外人皆說棠辭此番越位任六品修撰是聖上恩寵眷顧,其實不然。當年尚為齊王的淳祐帝攻入帝京,逼死自己的親哥哥,屠戮殘殺了許多宗室與舊天子近臣,惟獨愛才惜才將德宗年間被稱作文曲星轉世十五歲便連中三元的吏部尚書秦延禁錮在牢裡,好吃好喝的供養著。後來秦延也不知怎地竟想通了,寫了萬字謝罪書,跪呈於改年號稱淳祐的晉朝新皇帝,皇帝大喜,立時赦免了秦延,官復原職。
豈料秦延出獄後性情大改,不但不如何關心朝政國事,還常常假病不上朝,由此君臣二人之間嫌隙愈深。
不巧今年春闈,瓊林宴上冒出個棠辭,還是秦延惟一的門生,淳祐帝明著是給秦延面子破例甄奇錄異,暗裡卻是想借著使先帝筆法的棠辭試探秦延究竟持著何種想法,有無二心。
馬市裡頭的一處馬廄。
老漢頭戴遮陽大帽躲在傘棚下乘涼,黑色布鞋前頭擺著幾本破舊的賬本集子,他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口裡唸唸有詞。
半晌拍膝嘆道:“我就捉摸著這數目不對勁!甜水巷裡那戶棠小哥頭幾次借馬賒的賬還未還清!”他點點頭,復又合算了一遍,“欠了這好幾個月了,下次要再敢來借馬,我非得押著她娶了我閨女不可!”
“叮——”地一聲,幾塊碎銀子落在眼前用來喝水解渴的空碗中,在日頭的對映下閃出令人歡喜雀躍的光。
又聞馬匹嘶鳴踏地之聲,老漢轉頭一望,心道奇了——想什麼來什麼。
棠辭牽了匹高瘦的黑馬出來,腳步踩得飛快,徑直略過老漢,扶住馬鞍輕易騎將上去。
扯著韁繩調轉馬頭,揚鞭一揮,讓還想著攔她下來嘮嗑幾句的老漢吃了一鼻子的灰。
眯著渾濁的眼睛點了點銀子,老漢再抬頭看向棠辭遠去的方向,咯咯一笑:“這小哥也當真有意思,旁的浪蕩子弟哪個不香車駿馬的往窯子裡頭鑽,她倒好,整日裡朝郊外跑。”棠辭慣常騎的那匹黑馬,每次還回來,馬蹄子上沾的泥土看看成色摸摸疏密便知來自荒郊野嶺。
原因棠辭來得匆忙,走得及時,老漢見錢眼開,並未瞧見她今日竟是穿著一身官服而來,否則定然後悔嚼這舌根。
第14章
“原不過是件小事,何止於如此陣仗?”靜慈醒來後便見原本尚算寬敞的屋子生生被四周圍聚的眾人擠得逼仄了不少,不由怨怪道。
素知靜慈雖屈身於此青燈古佛十數年心性日益平緩隨和,然久養於深宮中的嬌貴身子終歸受不得這般擁堵吵鬧的景況,柔珂命醫官再行號脈,兩次三番地篤定靜慈此時此刻病情穩定並無性命之虞後,接過春華姑姑手裡的藥盞,屏退了一應人等。
柔珂舀了一勺黢黑色的湯汁,吹了又吹,輕啜一口試了溫熱,細心地喂進靜慈的嘴裡。一勺又一勺,直至湯藥見了底,柔珂一反常態的沉默寡言。
靜慈輕笑一聲,抬起略微乏力的手腕,撫了撫柔珂擱在床沿的手背:“你這孩子,多大的人了?偏生與人置氣的時候還和兒時一般,自個兒悶在心底,不教別人知曉。醫理有言,心寬達暢則久安,長此以往,敗壞了自己身體怎生是好?”
越是這樣慈祥親切的語氣,越是令柔珂倍感惱恨與懊悔。
醫官一刻前所說的話猶在耳畔:“心結不解,病情難緩。”
心病還須心藥醫,柔珂豈會不知?
靜慈的心病何嘗不是柔珂的沉痾,無論為靜慈亦或是為己,踏遍千山萬水尋訪心藥不過是她數年來雲遊四海,漫無止境無窮無盡的苦修羈旅。
“傻孩子,我的身體我哪裡有不曉得的道理?”靜慈見柔珂緊抿著下唇仍不言語,進一步寬慰,“不過是肺不怎麼好,這本是打孃胎裡帶出來的毛病,便是華佗在世也只能下個靜心養身的方子暫且安定。你若是氣我這次瞞你,下次定讓你頭一個知曉,如何?”寬恤體貼他人的性子縱是任誰也無法狠心拒絕。
柔珂別過頭去,悶聲道:“您分明是次次瞞我。”
靜慈微微一滯,摩挲柔珂手背的指尖已涼了半分,望向柔珂的眸子愈加溫和,敞開心扉莞爾道:“病得不重,若讓你知道了,又得急著從京裡頭趕過來。這赤日炎炎的時節,你也是身子骨嬌弱的人,來來回回的倘若累出個好歹,倒叫我更是心疼。再者,你不是才從雲州回來麼,路上勞碌奔波,歸家不多時便跑到我這兒來,你父王怕很是記掛。”
每逢仲夏,柔珂總會隻身前往雲州瀾滄江畔,孑然待上一日一夜。以往她不讓靜慈知曉,可每年不多不少這個日子,靜慈見她不來碧雲寺探望自己,心裡也約莫猜出幾分,兼之兩人閒聊時靜慈旁敲側擊之下柔珂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隻言片語,時日久了,就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知道是一回事,是否方便提及又是另外一回事。
柔珂聽起靜慈提了雲州的話茬,側過臉來,反手握住靜慈的手,微笑道:“說起雲州,今晨棠辭才送來兩箱普洱茶餅,俱是雲州地道的貨色。方才來得急了,也忘了帶上幾隻給您嚐嚐鮮,明日我再差人送過來?”
不曾想柔珂與棠辭不過一面之緣,竟相處得如此友洽。靜慈一掃眼底的陰翳,向柔珂細細問起棠辭怎會往她那兒送茶餅的事由。
“她倒是個有心的,通曉人情世故也是好事。我原本瞧她身為男子,模樣長得太過清雋秀美,若無家底家世,隻身一人在京闖蕩,不說被人欺凌,也恐叫那些個斷袖之癖的浪蕩子弟對上眼。先前還想尋你託你父王多照拂庇護,後來熟稔她性子了,怕也是個不肯為三鬥米折腰的高傲脾氣,遂打消了這個念頭。照這般說來,她在雲州定是個富庶商賈出身,在京在朝鋪設人脈,並不是難事,果然一切順其自然為好。”
斷袖之癖……柔珂黛色秀眉狠狠一皺,道:“您倒是過慮了,棠辭那人有幾分脾氣不假,若真遇上想將她當做兔爺兒對待的龍陽之徒,拼著官位不要貶為白身的罪過定是以死相抗的。”
聽出柔珂語氣中對棠辭竟有些許不滿,靜慈自然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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