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德宗年間出了個名垂青史的女尚書,後來雖按律法斬首示眾,民間以雜劇評書話本的形式統統將她冒死救父的事蹟傳開。荒唐仿效者屢禁不止,女子中又常有英姿颯爽之人叫人無法分辨。後來孝宗康樂三年,禮部商議呈書啟奏,便在鄉試、會試內設了主事,遇上秀美男子令人起疑者,請去隔間脫衣驗身。你若有此懷疑,不妨將今年會試的主事請來詢問一番。”
沈逸早有此心,不過他官職微小不敢妄動,此刻得了父親的首肯,立時命人去傳喚主事。
那主事年屆不惑,生著一把山羊鬍子,喚作丁永昌。
“脫衣驗身的舉人不少,不知公子和大人問的是哪一位?”
沈讓仍舊闔目垂釣,充耳不聞。
沈逸眉宇間滿是不耐:“棠辭與陸禾。”
一位是越位任六品修撰的補錄探花,一位是名正言順殿試欽點的榜眼,俱不是小人物。丁永昌臉色變了幾分,惶恐道:“棠大人與陸大人都是正正經經的男子,無半分虛假。”
“當真?”沈逸挑眉怒問。
丁永昌縮了縮肩膀,面帶懼色:“千真萬確。那命根子硬挺著呢,兩位大人是有福之人。”
沈逸冷哼一聲,眼神狠厲:“你莫不是收了誰的賄賂?”
沈讓睜開雙眼,不怒自威:“逸兒。丁主事既然已如此說了,你不該咄咄相逼。棠辭與陸禾為父皆看過幾眼,並無不妥之處。”
“可是父親,那陸禾倒也罷了。棠辭行跡詭異乖戾,又生得精緻跟個女人似的,若她真是個女子,入朝為官不知道圖的是什麼!”
沈讓側目看他,直看到他心虛得低下頭來,方說道:“照你所說,置潘安宋玉何處?男子生得秀氣就是罪過了?你已年紀不小,妻子懷孕在身尚且三天兩頭往外跑,入翰林本是長見識擴視野的好事,怎地你反倒心胸狹隘起來?”
得了沈讓的眼神,丁永昌忙告退出府,不參與父親教子的家事。
拐至巷角,回望無人,他才扶著牆壁大口喘氣,額上佈滿汗液,雙腿輕顫。
晚間,碧雲寺不供給客人留宿。
用過晚飯後,棠辭與柔珂向靜慈雙雙告辭,依依惜別。
行至寺門前,棠辭正要牽馬跨上,柔珂徑直走近,溫言邀請:“今夜無月色當空,山野道路崎嶇不平。棠公子還是與我同坐馬車回城罷。”
望了望薄霧籠罩的前路,又看向眼前氣勢凜人的柔珂,棠辭只覺得自己寧願摔個狗屎坑,拱手回絕:“這怎好意思?我與郡主不過萍水相逢,郡主清白之身,我不敢親近玷汙。”
柔珂輕笑,語氣已和善不少:“棠公子讀書人,又是翰林臣子,難道沒聽過白頭如新,傾蓋如故?怎能用相識時日長短來衡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還如此迂腐地介懷於男女之別。”
席間,柔珂曾特意留心觀察棠辭,但見她對靜慈果真誠摯相待,添飯夾菜細心體貼。飯後還捏肩捶背,渾然一個孝順模樣,靜慈也樂在其中。是以她現下是真的對棠辭放下了戒心,翻湧替代的結交之意甚濃。
“……可……這馬……”棠辭左思右想,尋不得個藉口,隨手一指身旁低頭吃草的無辜馬兒。
柔珂喚來樵青:“你到寺裡面請個師傅看管馬匹,明日僱人騎它回城,務必送回棠公子家中。”
棠辭只好悻悻然地應了,上馬車的時候卻因喝了不少酒,頭腦暈乎,險些跌了,幸得柔珂隨手一扶。
到得寬敞舒適的車廂內,柔珂與棠辭分坐兩榻。
趕路的馬伕是老手,一路平穩順暢,倒顯得氣氛更加寂靜尷尬。
“郡主……可是手受傷了?”棠辭忍不住道。
樵青一聽,忙湊近幾步將柔珂的手翻過來翻過去地看。
柔珂神色莫名,奇怪道:“不曾受傷,為何有此疑問?”
“嗯……我方才見你一直在盯著自己的手看……”
柔珂掩嘴輕笑,隨即抬眼看向棠辭,視線又順落下滑到她的胳膊,正色道:“我只是扶你上車的時候失禮摸到了你的手臂,不曾想男子的手臂也如此纖細弱小,便有些入神。”
撞上樵青好奇探究的目光,棠辭更坐立難安,幾乎要將自己縮到角落,紅著臉支吾道:“人……生來本就一樣的。男子若是田間鋤地插秧,肩挑重擔,自當身體強壯健碩。我自幼長在家中,吃穿不愁,苦讀書本,自是養得白嫩纖細。”
第7章
每逢棠辭赴碧雲寺看望靜慈,漁僮都會遵照囑咐自行果腹,並早早地睡下不作無謂的等待。
今日,亦是如此。
馬車體量過大,棠辭便在巷口下了車,屢次躬身言謝。
背身聽聞車輪轆轆遠去,一路強行堅/挺的脊背終歸頹喪垂落。
棠辭知道,自己若要在帝京久留,勢必有一日會與柔珂重逢。遙想三年前初來京師,聽聞豫王妃仙逝,她於長亭驛站登高遠眺,目送扶靈隊伍一路出京,阻在眼前的是山河迢迢,堵在心裡的又何止千重萬重?她與柔珂,十數年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縱隔了這許多日夜年頭再相見,竟也不曾覺得生疏。
可……這又如何?
柔珂還是那個柔珂,京城已不是那個京城了,自己也只是棠辭罷了。
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人生過客?
洗漱脫衣,合衾而睡。
睜眼,是碧雲寺海棠樹下面如芙蓉眉如柳的高挑女人,漆黑夜幕山寺腳下,她說“豈不聞白頭如新,傾蓋如故耶?”。
閉眼,是長廊內木板上黑髮白衣赤足走來的嫻靜孩童,雨打芭蕉滴階聲中,她道“待你病癒,我帶你出去放紙鳶可好?”。
棠辭翻身側躺,狠狠掐著自己今日被柔珂扶過的手臂,漠然呢喃:“白頭如新,可不就是白頭如新麼?”
歲月變遷,滄海桑田,什麼都變了,人心尤甚。
她怕些什麼?左右柔珂認不出她,即便瞧出些許眉目生長變化的痕跡,只怕也不敢認。倒是自己瑟縮踟躕的,反叫人生疑,非長久之策,不如坦然應對。
棠辭輕輕嘆了一聲,手覆上額頭,自語:“她說你待她好,我就信了,並會記在心上,不牽連於你。”
刑部司獄司所在處門前栽有兩棵古槐,年頭已久,不知起自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