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棠辭的事,是以不緊不慢地細細道來。揀著空當處停頓了會兒喝了口水潤潤喉,不曾想柔珂竟心急如斯,忙續道:“後來麼,夫人只當是京中慕名而來的世家公子,並沒放在心上,一天天地,也就把這事兒忘了乾淨。直至那年中秋,我大早上出來汲水和麵,遠遠地瞧見一個纖細少年拎著食盒佇立在院門口,肩頭已落滿花瓣。那日面容倒不甚憔悴了,打扮得也討喜,不像什麼壞人,我便進屋稟了夫人。夫人聞言將數月前的初識一併想了起來,尋思著她許是羈旅遊客,年紀弱小,鄉思苦楚無處排遣。心一軟就喚她進來,一起說說笑笑地過了中秋。那日後,棠公子偶爾過來一次,夫人與她頗為投緣,這便結下了情誼。”
“她每次都是一人過來?送來的食盒可曾一一查驗了?”
心明如鏡,春華瞭然笑道:“每次都是一人過來。”她忽又露齒笑道,“另帶一匹黑馬!”
有種自己的擔心和憂慮白打了水漂的挫敗感,柔珂輕嘆一聲無奈道:“春華姑姑……”
“我曉得小姐擔心什麼。”春華也嘆了聲氣,溝壑縱橫的肌膚裡又多出三四條耷拉皺紋,“我自小侍奉夫人長大,風裡來雨裡去,多大的浪也淌過去了。見識過的陰謀詭計不比你少,也曉得時至今日夫人苟且活著心裡還眷戀牽掛著什麼。你且放心,棠公子並不是什麼壞人,我若是連這個也看不出來,枉為奴僕一輩子了。再者,”她渾濁的眸子望向院門處巡守計程車兵,“京裡頭那位一日尚在,沒人敢對夫人下手。”
這話語裡,多是懇切的恨意與無計可施的懊喪。
柔珂拉過春華枯樹般的手,一遍遍摩挲撫慰,歉意道:“是我關心則亂,這些年來,都難為姑姑你了。”
不說長輩對晚輩總有容忍禮讓之心,單論不可僭越的主僕身份,春華也頗覺受之不得,又不好辜負了柔珂真誠的道歉,莞爾道:“這怪不得你,夫人這兒除了你,幾乎無人探望,莫說你詫異惶恐,我起初也是一樣的。食盒裡頭裝的東西次次用銀針試毒,可都只是京裡頭有名的糕點,無甚稀奇。又趕上王妃過世,你離京守孝,夫人便命我不要寫信叨擾於你,是以你今天才第一次知曉她。”
廚房內。
柔珂的貼身丫鬟樵青1從外面捧了一把柴火進來,得見砧板上切好的蘿蔔絲條條粗細一致,才揚起笑臉,卻見棠辭慢條斯理地蹲著身子倒騰柴火,斯斯文文如寫字畫畫般。
“哎喲,我的公子哥兒哩!瞧你這慢吞吞的,要到幾時才能把火弄旺?火候不好米煮出來都夾生的!”樵青一把將棠辭推了出去,先加了細碎的木柴,然後扇風吹火,待火勢燃上幾分後再添了早擱在旁烘乾的大根木柴。不多時,蒸飯的屜籠裡冒出騰騰熱氣。
棠辭愣在原地,頗有些侷促不安,正想重操菜刀,才走過去一步,眼前又堵上樵青的背影,並伴著不客氣的吆喝:“這地方小,你個大男人就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了。夫人在午憩,可院裡面有石桌石椅啊,你過去陪我家郡主說會兒話罷,你們兩個讀書人許能談得來。”
頎長豐腴的身影瞧著瞧著便和幼時常叉著腰頤指氣使的伶俐丫頭重疊起來,可那時終歸對自己是有禮有節的,指東不敢往西,指南不敢往北。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撣了撣衣袍,棠辭敗下陣來抬腳往門外邁去,心想自己定不能往石桌椅那兒走。
世事往往不遂人願,才一出門,迎面走來柔珂。
避無可避,只得硬著頭皮微笑胡謅:“……郡主,好巧啊。”
柔珂淡淡看著手足無措的棠辭,隨口道:“後院不過十丈左右長寬,可去處不過三四處,如何談得上巧?”
棠辭紅著臉頰輕咳幾聲,仰頭看看天色,佯作頓悟:“素聞碧雲寺後山每逢春季,百花盛開。趁著現下日色正好,我且去瞧瞧。”
柔珂不緊不慢地緊隨其後,淡然:“不如同去。”
棠辭心裡欲哭無淚,扯著嘴角笑說:“得郡主伊人相伴,只怕韶光也得遜色幾分。”
到得後山,百花沒有,惟有海棠。
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
棠辭與柔珂各懷心事,卻無意賞花。一個如做賊心虛的小偷,垂首漫步。一個是液池釣魚的叟翁,意不在酒。
許久,柔珂纖手拂過枝頭雨露,蛾眉平緩柔和:“聽說棠公子籍貫雲州,我父王乃愛茶之人,雲州普洱天下聞名。不知可否託你家中父母長輩或是姐妹兄弟,買些許茶餅送至京師?”
眉頭微蹙,只一瞬又舒展開來,棠辭大方道:“這有何不可?我父親母親皆在雲州城內居住,幹些買賣營生,最熟絡茶市不過。待我回家寫封家書寄去,至多下個月此時,豫王爺便可品茗新鮮的茶香。”
“如此,便謝過棠公子了。”柔珂心中驚異於她竟如此不設防,自己三言兩語地就把家世家底掏了出來說道,倒省卻了再費盡心機打探,終究不是君子之道。
棠辭那邊卻如打碎了瓶瓶罐罐,五味雜陳。一半是為靜慈安心,一半是為自己寒心,力求逼真地違心道:“哪裡哪裡,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再者,我父親久仰豫王大名,想來很是樂意我攀附結交。”
攀附結交?柔珂暗暗冷笑,殊不知父王如今不過是空設的虛架子罷了。
“我伯母因著某些事由,起初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若是棠公子吃了些苦頭,我在此向你賠個不是。”
棠辭聞言止步,臉上有些強忍下來殘存的不快:“郡主此言差矣,靜慈師父待我極好。我於她而言不過是個陌生人,想來她脾性必定不差,怎會是個難相與的人?”
言辭尚可作偽,語氣當不得真,神色分明鬱郁。
柔珂此刻才稍放下心來,淡笑說:“棠公子說的是,是我過慮了。天色不早,我們還是先行回去罷。”
兵部尚書府。
“這不過是你的臆測,如何當得了真?”沈讓臨池垂釣,頭戴斗笠,衣著布袍。
沈逸在旁欲言又止,須臾,垂下頭來悶悶不樂:“若是大哥說與您聽的,您還會這般作答麼?”
沈讓心知自己這個庶子少有英才,今又金榜題名,卻苦於嫡庶之分,無論旁人相待或是街坊口傳,每每顯得落於自己嫡長子之後,是以心中鬱郁不得志。
睜開眼來,眸色和緩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