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麼鋪子,而是很有名的洋布大戶了,每年要交很多稅錢,且開業時副市長都來剪綵。極低的一聲響,衝眼的白光最後留下一張頭版上的照片,半個上海都曉得有了很大的絹紗廠子。但楊璧成不知道,只是笑了笑。
“半年這裡還叫‘新天地百貨’,之後老闆沒了,父親尋了幾個朋友盤下來,如今改名‘大世界’洋商行。”
楊璧成便看到一座很高的建築,仿歐式,敞亮而大氣,“大世界洋商行”的標牌在三樓的頂上豎著,穿著摩登的人群就在其中。最近有許多外頭人往上海來的,都帶著大把的鈔票和金條。因為外面靠不住了,連東西都買不齊全,每日裡提心吊膽就怕沒有活路。那麼一旦到了上海,看見歌舞昇平,終於放了心,可以從衣食住行裡解脫出來,自然好買買東西吃吃咖啡,恢復到暗無天日之前的花花派頭。
楊璧成聽了楊振澤的話,有些詫異地問道:“這……是父親的?”
“不。是一道盤下的,似乎有四五家人出資。”
“哦,原來是這樣。”楊璧成因為早上的事,還不想多提。於是沉默下去,任憑楊振澤將他領進去。
於是楊振澤自然盡心盡力,掏出十二分的溫存來融化他。先買了一對鑲藍寶石的銀袖釦,來配他還未成型的正裝。一塊牛皮帶子的鑽表,看上去就十成十的貴。領帶買了一打,可以不間斷的換整整兩週,都是不同的花色,內斂又優雅,是時興的款。而這時楊璧成已經掏出鈔票不讓他獨斷專橫下去,“振澤……太多了,夠了。”
可是哪裡夠,楊振澤幾乎是要給他從頭到腳換上新東西,把先前帶來的馬褂背心長褲都扒個精光。他是惡劣的,並且也是真照著送他衣衫是為了親手褪掉的想法。或者不必褪光,上身正裝,袖釦夾好,領帶順直。下身棉內褲脫到腳腕,坐在懷裡挨肏。
到了午飯的時候,一波又一波的新東西扔進了車後座,楊璧成坐到了副駕,面有難色地看著自己癟下去的錢包。
“振澤,這回一買就夠了,我要用十幾年都用不完。”
“說哪裡的話,明明要替大哥添置些日用,倒讓大哥自己來付賬。”楊璧成雖然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大少爺,但是不會估到上海洋行裡一條領帶多少鈔票。他唯曉得袋袋裡的票子在蘇州能買好多米糧,便咬咬牙豪放點奢侈了一把。好在楊振澤拿了執意要給的一疊票子,說是夠了,自然補了多少不會去提。
“那末,大哥賞光同我去吃西餐罷。”
“呃……好。”楊璧成本想說不必破費,想想家裡還有一個秦姨,一個劉媽,脖頸裡先出了汗,他是怕了。
拐了一條大路,楊振澤帶他下車,兩人上樓,原來一早訂好座位的。楊璧成不禁又有些受寵若驚了,雖然他自來到上海,便一直處在這種曖昧不清又難以自拔的受寵之中,現在不過兩日,已經驚也不驚,反倒自覺受用。他大抵知道楊振澤對他的溫存是意有所圖,可他生來就不討父親喜歡,圖來圖去沒甚用,總之哪怕老頭子有一日駕鶴——因為生疏,也不覺得忌諱,都不會給他幾分家產。思及此處,楊璧成看了看楊振澤俊朗的側顏,小心翼翼吐了一口氣,得過且過,有快活日子那便多笑幾天罷了。渾然不覺楊振澤這一步一步,已經把他扣在了網裡,捉牢了就要生吞活剝的。
菜很快的來了,還有冰淇淋裝在玻璃碗裡。楊振澤柔情款款地替他切,就差叉好了喂進嘴裡。楊璧成悶了頭吃,總覺得一片西裝革履之中,自己是格格不入的。
“啊……你是,楊壁成!”
有一個年輕的聲音很驚喜地說,楊振澤正將挖了冰淇淋的勺遞到楊璧成的手中,聞言頓了一下。來人是一個約莫二十七八的青年,容貌頗為秀美,甚至有一兩分壓不住的豔氣,這是風月場裡混慣的高手,紅羅帳中常遇的英才。可還遠遠不止這些,楊振澤看著他,是有幾分面熟,想來前些年見到過,但沒了清晰印象。
“啊啊,李師兄。”楊璧成很喜悅地說:“真是許久不見,許久不見了。”
“如今來上海了?在哪裡高就?”
“這…其實也還沒有來幾天,前日到的,要去工廠做事。”
“極好極好。”這位李師兄似乎還有事,客套了兩句留了號碼與地址,走開了。
楊振澤看了看,地址在河南,心猛地一蕩。
“大哥,你這位師兄姓李?”
“對。留學時認識的,姓李,叫鳴柳。怎麼?”
“啊啊,無事,想到個人,應當不是同一個。”楊璧成沒有追究下去,楊振澤也已經把和善的笑掛起來。他清楚的很,李鳴柳,各種意義上軍閥李宋憲的人,而李宋憲又是惹不起的河南土皇帝。他十八歲的年初四,和父親在市長的歡迎酒席上給他敬過酒,李鳴柳就在邊上,一副不情不願油鹽不進的樣子,李宋憲卻很縱容他。
如今只希望楊璧成真的只是偶遇這位師兄,而不會惹出什麼事情來。
第九章
距當日兩人回去已有一週,確不曾生出什麼是非來,楊振澤終於放了心。
楊璧成在興利麵粉廠做滿七天,雖沒有做出什麼大事蹟,倒也兢兢業業,讓一雙雙瞪好的眼睛看了個分明。楊振澤與楊德生略施了幾分壓,意思很明白,別管人是什麼蘇州少爺或上海少爺,終歸姓楊,都是楊家的少爺。而你們,是吃楊家的米糧,吃飽了就不必關心東家的事。而於楊璧成他自己來說,畢竟是寄人籬下,又有秦三小姐明裡不喜,傭人劉媽暗裡擠兌,就更忍氣吞聲起來,一步也不願踏錯。他還頗自我安慰了一番,好男不和女鬥,何況一個算得長輩,另一個……也姑且算是長輩,吃下一兩口憋悶又不至於氣煞。何況氣也沒用,只能先好好地做,不至於讓人從裡到外地看不起——原本已經看不起了,表面功夫還不讓人做足麼?麵粉廠本來就不必做出什麼大事蹟的,兢兢業業也就罷了。這裡到底不是蘇州鄉下楊家老宅,楊璧成說話是沒有幾兩重的。
楊德生聽手下人說,楊少爺還是勤懇向上的性子,雖然平時謹小慎微一些,可這樣的性子正適合做箇中層人。加之又有楊振澤兜攏,楊德生自覺對這個大兒子還算滿意,還有一些因為髮妻去世造成的,少之又少的愧疚感沒有蒸發完全。於是認真忖度了一陣,預備藉著生辰,在家裡設個宴會。介時楊璧成稍微漏個臉,權當全了這份提攜,也讓他能名正言順地跑跑商路。
自然,宴會輪不到楊德生親自來做,家中上下是秦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