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他們……父親一般什麼時候起身?”楊璧成洗了漱,衣衫已經穿好,是一套菸灰色的馬褂,紐子用的小青玉扣。
“一會鍾要響的,再過一陣老爺夫人就要用早飯了。”阿菊說話時,眼盯著地,不敢看他。她提著水桶往下走,楊璧成立在窗臺,看見一個瘦矮的身影在晨風裡搖搖晃晃,袖管翻飛露出又黑又細的胳膊來。
到了七點,他聽見鐘聲,遲疑著如何名正言順的下樓而不顯出不妥。楊振澤曉得這是關鍵時候,萬萬不會由他一人,蹬上樓梯大大方方喊了“大哥”,叫他來吃早飯。
楊璧成給他一個感激的神色,極快的下了樓,喊了“父親”、“秦姨”。楊德生與秦三小姐先後應了,一個看晨報,一個看手上的戒指。桌上東西很多,大青花碗裡有煨熟的小米粥,一碟醬瓜一碟腐乳,烤麵包像骨牌那樣斜躺著,小瓷碗裡裝著煎雞蛋,一旁還有小罐裝的橘子醬,透出欣喜的金黃色,牛奶按人分好,已經放在桌上。
楊德生坐在上首,秦三小姐與楊振澤原本是一左一右,看不出什麼。如今多了一個坐在楊振澤下頭的人,頓時有些分清尊卑的意思。但這種尊卑又是禁不得細細推敲的,若要擺譜,很快就會自打耳光。所以索性沒有人提,擺出一副不必追究的寬宏大量來。四人悶頭吃飯,楊璧成不好立起,只得取近前的吃,楊振澤順手替他挪近了些。秦三小姐見了,不動聲色地挑著眉。
直至一頓飯平安無事地吃完,整個飯廳都沒人說話。便在這時劉媽來了,帶著些許微妙的神色,臉上的皺褶看著也凶煞不已。
“老爺,太太,外面來了兩個人。”她捏了捏袖套,低聲說,“蘇州那邊的。”她這話說得很冷硬,令人縱使不明事情,也能辨出她的態度。
“哦?”秦三小姐沒有答話,盯著自己腕子上的玉鐲,彷彿能看出花來。楊德生卻問了,“來做什麼?”
“來送東西。”
“哦,讓他們拿進來罷。”
兩個人便抬了東西進來,楊璧成看見筐子裡悉悉索索爬著很多螃蟹,另一個簍子裡裝著板栗和棗子,還有一個簍子裡是白果。可誰都沒有說話,因為上面都貼著紅色撒金碎的長條,條上有清清楚楚幾行字。
“楊家楊永男東山莊子特誠拜大老爺大少爺安福祿無疆時歲安康”。
楊璧成的心,很沉的落了下去。他不敢看楊振澤的神色,臉很有些灰白了。盯著碗裡一顆細小的麵包屑,他恨不得滾到瓷磚縫裡做一隻螞蟻。不,螞蟻太大了,做微生物興許不必這樣生不如死的。
短暫的死寂後,楊德生說:“拿下去罷。”收拾東西,出了門。
楊德生出門之後,劉媽便一疊聲的喚起阿菊。以她多年海式調的流利,向來是人世無敵的,指桑罵槐能把槐罵出個疤拉。因此所有人都知道了事情,臉上開始有了嘲笑了。
“阿菊,儂是傻的麼?往哪裡抬不好,非要往我們家的廚房抬!那東西人家說啦,給大少爺的,大少爺是哪個,我們這裡沒聽說有。可不要得罪了什麼厲害角色。呀!儂還不放下啦,拎得倒是起勁,這是可以亂抬的麼?人沒幾兩重,譜子倒擺起來了,有意思伐?儂當心太太生起氣來打出去,哭出烏拉也沒人管的!”
楊璧成聽了如芒刺在背,只能轉過身當沒有聽見。老太爺還把自己當作無上的聖旨,故意送東西來觸秦三小姐的眉頭,正大光明告訴楊德生與秦三小姐,我是認兒子,但不認你們那個孫子。楊家的大老爺是楊德生沒錯,可少爺,必須是楊德生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的大太太所出,那才叫大少爺。莊子裡的僕人,也只認這一個大少爺。他是想替楊璧成立立威,告訴他們,大少爺是有靠山的。卻不曾想到,如今這一筐螃蟹一筐棗,和蘇州鄉下的老鄉紳楊家,包括楊璧成,不過是寄人籬下的一隻小玩意,在他們眼裡不值一提。所以如此一來,彷彿黔驢技窮前的一蹄子,旁人看到了簡直要笑破肚皮。
楊璧成緩緩地往屋子裡走,劉媽見他要逃,聲音又提了提。
“儂還敢跑,跑的掉伐?還當自己是大戶出來的啦,就是個吃白飯的,沒有老爺太太安排活計,還活什麼啦。現在外頭這麼多人沒米吃,恩將仇報白眼狼,真是…哎呀,這世道。”
“劉媽,下去吧。屋子裡吵吵嚷嚷的不好。”楊振澤拉著楊璧成的胳膊,將他拽了出去。
“走,我們上街瞧瞧去,總悶著多沒勁。”他突然發現什麼新大陸似的,很真誠的誇道:“大哥,你穿著這身很精神,好看極了。”
楊璧成笑了笑,道:“你在拿我說笑呢。”
他已然跨進了楊振澤的車裡,轉眼那些尷尬的東西和女人的謾罵都拋在腦後。寬敞的街道,秋天翻飛的黃葉,租界裡平靜的人群,還有柔軟的墊子和一點皮革味。楊璧成在車後座漸漸陷入一種睏倦的狀態,很快,他睡著了。
第八章
楊振澤停下車,門前是兩個印度人——上海人喚他們作“西崽”,不是很友善的態度,正如洋人看蠟黃面板的亞洲人,也不是很友善的態度。自從老佛爺逃去了熱河,天朝上國的姿態就擺不出來。沒有這樣的譜,連自家人都看不起,到處都是太平軍,草民們都不服管,更不必說番邦蠻夷還有堅船利炮。終於有一天,失了龍庭了,沒有皇帝了,天下大亂了。
兩個西崽認出了車,匆匆過來要開門,楊振澤請他們離開,回頭看一看楊璧成的睡臉。眉長而淺,微微蹙著,有種不可言說的哀愁藏在其中。他忽然下了車,又極輕快的從後面上去,坐在了楊璧成身邊,側過臉去吻了吻他的唇。冷而柔軟,有抿起的淺淺弧度。
他想這一定是楊璧成的第一個吻。原本等也是可以的,只是未免是要等一陣,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有機會就不必放過。然後他又有些後悔了,大抵是想這樣有紀念意味的行為,應當要小心珍藏的,不該在車後座就輕而易舉的解決掉,想了一會終於釋然,因為楊璧成不迴應的便不算相愛的吻,只能是他單方面的求愛,正如金髮愛神的箭要命中兩個才能弄出一番死去活來,因此下一回才是要記一輩子的。
楊璧成在半刻鐘後被喚醒。他抹了抹衣衫後片,下車和楊振澤一道往商鋪走,有些羞赧於讓他等候,輕聲道:“你早些喊我就好,不必等的。”楊振澤笑道:“今早就看大哥沒什麼精神,初來乍到沒睡好罷?沒事,若一會還想睡,去我鋪子,裡頭有睡覺的地方。”這說的是他手下的廠子,且也很謙虛。義升絹紗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