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這一年,我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習慣於悶頭不言的做事,除去與鄉親們必要的交談,幾乎不會主動挑起話端。大年姨說我這樣老實木氣,是該找個夫郎為家裡添些人丁,熱鬧熱鬧。我知道她是為我好,說得也十分在理,卻以三年孝期未滿為由推卻。大年姨道:“還有幾個月!鄉下人家,家裡好了才是最實在的,哪要你死守?”
我說不過她,抿唇無言。她拍拍我的肩膀,獨自決定道:“喬姐兒,我雖不是你親長輩,這些年卻算是看著你長大,有合適的人我叫你叔留意著,等你孃的日子過了就給你定下來。”
我苦笑:“年姨,我這個條件,怎好叫人家的公子與我受苦?”
她瞪眼:“你哪裡不好了?長得又端正,為人更是實在,明眼人都看在眼裡。我要是有個兒子,還不趕著嫁給你呢!”
我無從反駁,只得道:“年姨不必為**心,我還要去將喬山姨家的麥子馱去鎮上賣,先走了。”
從年姨家出來,我算不算落荒而逃?小黑睜開烏油油的眸子瞥著我,我拍拍它的頭,將麥子綁到它背上,趕著它慢慢的走。路上遇到新婚的張啟暇,她憨實的笑著與我打招呼,我們邊走邊說話,同路去鎮上。想了一陣,我忍不住問她:“有了夫郎,過得可好?”
她黃黑的臉驀然紅了一下,推我一把取笑道:“你自己娶個夫郎,不就知道了嘛!”
我無言。
今年雨水好,收成也足,鄉親們都開心,交了租子之後還足以過個豐盛餘年。又有幾家人買了驢子,我與小黑去鎮上的次數變少,趁著空閒將田地裡侍弄好,把屋子整治一遍,原來不結實漏雨的地方,重新加了木頭固定,蓋上厚厚的新茅草。向村東喬山姨學會用竹條和藤條編出一個柵欄,在門前圍出小院,這樣可以餵養十來只**鴨。有一次上山砍柴抓到兩隻長耳朵兔子,一起撿回來丟在院中,每日有青草吃,它們也不跑,很樂意被家養著。
我在屋後挖了口淺井,每日取水更加方便,索在院中新翻出一塊土,灑下種子多種幾把蔬菜,不過今年的菜秧子沒長好,稀稀拉拉的。好在只有我一人,完全夠吃了。剩下的全被院子裡那些牲畜糟蹋一氣,總算把它們也都餵養得壯實肥碩。再有閒暇,我就去聽先生講課。
收了穀子,捆完稻草,摘下秋包穀,這一年又要過去。我習慣了一個人做好這一切,將近年關的時候,弟弟竟然回來了。對於這個五歲就去別人家做童養夫的弟弟,我心疼他,愧對他,雖然他離家早,可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姐姐——”他紅著眼睛叫我一聲,直接掉下淚來。我有些無措,笨拙的扶他坐下,儘量柔聲問:“阿弟,怎麼了,趙家對你不好麼?”
他瞬間大聲抽泣起來,哭倒在我懷裡,我驀然驚覺,他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卻已在別人家做了八年的童養夫……待他哭夠了,我倒水給他喝,讓他有事慢慢說,或者先去休息,等我做好飯吃過再談。
“怎麼能叫姐姐給我煮飯呢?”他勉強抿出個笑容,跟我到灶房讓我坐著燒火,淘米洗菜做得萬分熟稔,我心裡難過,卻不知該說什麼。孃親過世後我們已經三年不見,此前相處也少,姐弟之間難免生疏尷尬。
“姐姐,你讓我回家來吧。我會乖乖聽話,家裡家外的活我都會做,以後有了姐夫,我也什麼都聽你們的……”他開口竟是這樣的請求,我震驚,聲音增大:“阿弟,趙家人是不是欺負你了?”
他搖搖頭:“姐姐,我是童養夫啊——何來欺負與不欺負一說,婆家對我再不好,也是我該受的。我伺候她家小姐和公婆八年,生怕行差踏錯,受了委屈哭都不敢哭一聲……”
我心中一痛,他接著道:“趙小姐身體好多了,我不小心聽到公婆說要給他娶鎮上的公子,若是那公子不願我做侍,就當我是通房給他們做家養奴才……姐姐,我本來沒有選擇的資格,可是我心裡……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他說著說著撲通跪下來,我心裡難受之極,連忙扶起他,啞聲道:“阿弟,這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姐姐不會趕你,也沒人會趕你。你就放心住著,家裡再也不缺養你的糧食了……”
他又放聲大哭,良久,慢慢將這些年的事說與我聽。他從趙家村回來已經走了不好路,又這麼傷心一陣,我囑咐他上床去歇著,勸了好久他才肯在我的床上歇下。我心中悶鈍,看著弟弟睡著時尖瘦的小臉,我已長成一個結實的女子,他還是這般瘦小的模樣。
屋後有幾簇竹林,砍斷幾老竹,可以先做出一張竹板床來應付。哪天再去張家村的木匠家,請她打一張床。弟弟沒睡滿一個時辰就驚醒了,從屋外跑出來,小心的走到我身邊,問:“姐姐,要不我來做吧?”
“阿弟,再去睡會兒,這哪是男子家的活計,做飯的時候我叫你。”
他小心的看我臉色,我強扯嘴角再笑了笑,起身將他推進屋中。心中不由又是一陣難過,也不知以往在趙家過得如何的戰戰兢兢,連在自家對親姐姐都這般不敢放鬆。他終是拗不過我,重新回床上躺著。天黑時才將竹筒全部破開,一進屋弟弟就發現了,掀被下床與我一起做晚飯,我特意叫他炒了個臘,晚飯時用長姐的身份命令他多吃一碗。
把床讓給他,這又推讓半日,弟弟忍不住又哭了一場,我無奈的給他抹眼淚,勸道:“阿弟,姐姐不疼你疼誰呢?姐姐是一個女人,還能叫你男兒家去睡灶房不成?”
他止住眼淚,說:“本來就該我睡灶房。”
我無奈的拍拍他的腦袋,將他推到床邊,直接拿出一床老棉被直接去灶房躺著,他這才不跟我再爭。年底的時候,我們一起拜訪鄉親長輩,去她們家吃飯,給孩子們發零嘴和銅錢。重新與鄉親們熟悉起來之後,他終於露出真心的笑意,不再那麼小心得像隨時都會犯錯受罰。
趙家遣人來問過兩次,蠻橫的說不回去就永遠別回去了,這麼不守規矩,反正沒成婚,她們連休書都不用給,這些年就當白養了!弟弟聽後躲在屋中一直哭,我氣得簡直想撲上去與來帶話的女人打架,咬牙恨聲道:“我不要她趙家白養,今日就將這些年我弟弟在她家的飯錢拿回去,以後再也不相干!”
直直衝進屋將這三年存下的銀子全拿出來,賣糧跑腿,加上姐姐最初給的那一貫大約有六七兩,平下聲氣對來人道:“我現在只有這麼多,若是趙家人覺得還不夠,需要多少她說個數,以後我會慢慢還給她!”
那人被我憤怒的神情嚇著了,吶吶的捧著錢,反來勸:“姐兒這是做什麼呢?依我看不是那意思,這錢你收回去,我不過拿幾個銅板跑腿而已。話也帶到了,你們怎樣我管不著,要還錢你自給趙家就是。”她把錢推回給我,一徑兒走了。
我勸了弟弟一陣,說只要我在,便不讓趙家人再欺負他,他抽噎半天,終是乖巧的點點頭。新年的氣氛沖淡了一些難堪,他幾乎沒有在孃家過年的記憶,努力地將我帶回家的年貨一樣一樣置辦起來,每日把屋中收拾得齊齊整整,兩隻長耳朵兔子肥得幾乎竄不動了。
與弟弟在一起過年我很開心,為了開解他,雖仍是話不多,在家卻願與他多說些話,他倒沒嫌棄過我木訥拙言。大年三十的晚上,小孩子們在外歡鬧,弟弟也去與幾個他這樣年齡的男兒玩耍,所有人都開心的望著天空,要把歲守過去。我卻倏然一澀,這一整年,姐姐都沒有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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