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瀟湘館,因是午後,院內寂寂無聲。竹影婆娑,一進門處有一塊新開闢的田地,很是小巧可愛。門虛掩著,中間還略開了一道縫隙。
雪雁兒端著水盆從正房裡出來,見到是寶釵,忙笑著迎上來:“寶姑娘來了,快請進,我倒了水就來倒茶。”
薛寶釵莞爾一笑,盈盈來到房中。紫鵑替她掀簾子,挪了一個繡墩兒在床旁邊,讓她黛玉坐著說話。
黛玉剛喝了一碗涼茶,又問寶釵從何處來。聽得是王夫人處之後,便沉默了一下。
“我從家裡帶了些茶葉,去火靜心的,你嚐嚐罷。”
薛寶釵把茶葉遞給紫鵑,黛玉微微點了點頭。這幾日心情一直不錯,似乎是覺得林秋熠住到了寧國府,有了伴兒,黛玉也不覺得這些日子來所發現的圍繞在身邊的各種神秘古怪有什麼可怖了。心中只覺得平靜。
“我剛聽姨媽說,這園子裡夜裡失盜來賊了。你們還不把門關好,雖說是白天,也不該不關不管的就這麼著。”薛寶釵皺了皺眉。
“寶姑娘也聽說了我們這裡的事兒?聽周大娘說丟的是妙玉師傅用的那些茶具、古董陶瓷,正到處查呢。”紫鵑手下茶葉,折身繼續收拾櫃子裡的衣裳。
薛寶釵嘆了一口氣:“還記得那年劉姥姥來,咱們在她那裡喝茶的事兒麼?她這麼個人,用的最求講究。”
黛玉自然不記得,只是點了點頭。
“大哥哥的事兒怎麼樣了?我聽老太太說應天府裡也緩了審,怕是有希望了吧?”薛寶釵肯來看她,說明和林妹妹還是有感情的。
目下,賈探春來也不來,賈惜春隨著尤氏回了原籍,史湘雲不是賈家的人,來也來不了。就是來了,還不知道是什麼態度呢。
而薛寶釵卻這麼就來了,黛玉很是感動。
因此問候一下薛蟠的事兒,算作迴應。
薛寶釵憂愁道:“誰知道呢,該來的總會來。哥哥向來也鬧得太不像話,怪不得別人。我和媽媽兩人相依為命,只能盡力拉他一把了,別的也做不了什麼。我家裡的事兒,你也知道,和這府裡一樣的。父親以前留下來的銀子到如今不但不能留給媽媽養老,還得到處花費給哥哥贖命。哥哥又向來是有一個花倆的,家人們上下一清點,鋪子裡的盈利竟都不曾入庫過。這些年來竟都是白做營生,都被哥哥一人揮霍了。就算熬過了今日,明日又不知靠什麼還債過活呢。”
說著,也傷感的落了淚。
人都是脆弱的,寶釵這一哭,黛玉也動了心神。看她向來被人當做寶姐姐問這學那,不是虛的。這種毫不掩飾的脆弱,反而讓黛玉對她改了看法。
“自己選的路,就是跪著也要走完。寶姐姐,人在路上,何必強求過多呢?”黛玉急忙真誠勸她,薛蟠就是沒用的混賬,那也是他自己選的路。
“我如今也痛得不得了,倒不如先前勸你那樣寬心了。現在倒要你反過來勸我,虧我還是來探病的。妹妹怎麼又病了?”
薛寶釵忙擦了擦眼淚,觸景生情,又遇到黛玉還算是素來較好的相知,便不由失態了。
“我這是舊病復發,吃了藥,大夫說沒什麼大事兒。養幾天就好了。”黛玉笑了笑。
兩人又閒聊了些別的事兒,薛寶釵是不是出口成章,舉古例念舊句。黛玉雖然聽不是太懂,但也知道薛寶釵此刻對自己乃是真情流露。記起有些資料論到薛寶釵和林妹妹的差別,一個是隱藏‘我’,一個卻時刻流露‘我’。
薛寶釵大抵是這樣的女子,日間她周全旁人,極盡世故,未必夜裡卻也如此。家事、親人,終究還是人之最弱,不論是誰,也不能無動於衷。
赫然是一個姐姐般的人物。
“姐姐若真能進了便好了,那裡方是姐姐的天地。”
心計、金枝欲孽、美人心計,只有像寶釵這樣的人才能在後遊刃有餘,完保其身。
薛寶釵臉一紅,勉強笑道:“我這麼費心來瞧你,你倒來取笑我了。”
黛玉忙笑:“大家都知道,又不是隻有我聽說。姐姐若封妃了,大哥哥的事兒就可以解脫了。依我看,那個門子背後一定有人支撐,他自己未必真心想如此。賈雨村身上的罪又不是隻有一道,那幾道道道都是死罪,有沒有這門子都不打緊。寶哥哥也說過,兩王府裡雖然表面上不和這邊有交集,但是北靜王和南安王都暗中關注著這事兒呢。那門子除了牽扯到大哥哥那裡,還扯著這府裡兩位老爺,並寶姐姐的舅舅那邊。”
“說出來怕你笑話,我已知道是誰在撐著他,只不過無法說。”薛寶釵凝眉冷道。
黛玉便也不問,賈母早和她說過王夫人兩面三刀的事兒,量薛家也不是傻瓜,不會不知道。
“不知道皇上比寶哥哥長得怎麼樣,寶姐姐這樣的姿容,也只有出類拔萃的才配得上。”如果是現代,她早和姐妹淘大大方方商量將來嫁什麼樣的男人了,可是薛寶釵是個古人,不方便直接問。
一想到皇帝通身的帝王氣,格溫和陽光,配了薛寶釵,又像是很完美。聯想自己不但生存都遭受排擠,而且前途遙遙無期,本不能和即將跳出眾人一躍為妃的薛寶釵比。在現代時,每每還要和親戚家孩子比學習比能耐,從來不落下風,但穿越來了便再也不曾翻身過。
薛寶釵又是臉紅,正色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只是按命行事罷了。”
“那像二姐姐呢,這按命行事不是也忒害人了麼?”黛玉反駁道。
薛寶釵只是嘆了一口氣,呆呆的看著窗子,不做回答。
想來心裡也是害怕的。
黛玉想。
“說起來,這孫紹祖既升了九省都檢點,現下正值夏日,應該要跟我舅舅一樣外任查邊才對。這樣一來,只留她在京中,怕是心裡也寬鬆些了。”
就是有這種齷齪的人卻時運極好,善良本分的人卻步步受挫。黛玉嘆了一聲,呆呆的看著薛寶釵眼角的淚。
她算是運氣好的,沒有苦多久就要出頭了。
而自己呢?
薛寶釵雖然大膽來看黛玉,但是畢竟不好久留。告別黛玉之際,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保重身體,又道‘知心姐妹只有你一個,我這一去,不知是兇是吉。若是能有餘力照管母親的,請你留心。’
黛玉答應了她,想薛家有她入頂著,也不至於差到哪兒去。
又去了賈探春處,賈探春卻在寶玉處閒坐。薛寶釵思前想後,再和寶玉見面畢竟不好,便折身回到王夫人這邊,會同母親一起回了家。
薛姨媽路上便問:“顰兒的病可怎麼樣了?”
“不是大病,她如今心態極好,應該不會有事兒。向來女兒都以為她看不開,熟料今日一見,她竟是看的最開的。”薛寶釵連連嘆氣,靠在母親肩頭,抱住薛姨媽一胳膊發呆。
“既如此,那是最好了。以前太太向我提到那些事兒,我原本都不當真,現在一看,果然還是猜測。如果顰兒不是寶玉姑媽的親生女兒,老太太怎會如今寧可舍了寶玉也留下顰兒?老太太最喜歡他姑媽的,當年她做女兒的時候,那是萬千寵愛於一身。不但是你,就連寶玉也比不上。我後來一想,其實那年東府的蓉大自逝也是有徵兆的。我和你舅舅都以為她才是對的人,可你姨媽卻不信。”
薛姨媽感慨萬千,要是那時候王夫人信了,如今也不會出這一岔子。
“孰對孰錯,興許連當事人都不知道呢。媽媽,我想與其回原籍倒不如留在京城裡,我閒事悶了,也知道媽媽和哥哥就在這裡,也不至於太想念。姨媽走了以後,媽媽也經常照顧著點兒顰兒。老太太畢竟年事高了,顰兒身子又不好,無依無靠。先前還認了媽媽做媽呢,別人疏遠她還可,唯獨媽媽不可。”
“我也知道,我像你們這麼大時,正是最懂親情的時候。要嫁人了,才知道天底下唯獨父母最親。過一日少一日,整日都捨不得。”
母女倆對視一笑,薛寶釵頓時紅了臉兒靠著母親撒起嬌來。
薛寶釵走後,黛玉靠在床頭想了許久。旁人都在為生活中出現的轉機緊張萬分,唯獨自己受制於病體和他人的掌控。這具嬌弱的身體已對她的思維產生了極為消極的影響,想做什麼事,也沒有了以前的無畏勇敢。
要畏手畏腳到什麼時候?
至晚,聽紫鵑說南安太妃來了,指名兒要見黛玉。賈母回說病了,這才作罷。正在紫鵑在院內晾手帕子的時節,竟看到侍書扶著賈探春從橋上過去了。
“聽林大娘說明日還有一撥人來看園子,老太太叫姑娘明日早點兒起,去前頭再休息呢。”
進屋便聽到黛玉一刻不停的咳嗽,紫鵑忙倒茶喂她喝了一口。
黛玉臉頰熱騰騰的,捂著嘴,道:“連個養病的地兒都沒有,這病什麼時候才能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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