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年閉著眼睛眯了一會兒,雖然覺得身上很乏,但其實本睡不著。任誰醒來後發現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心裡怕是都難以接受。
只是,她變成的是自己的姐姐,那個本來是連一歲都沒有活到的女孩。現在看看她不但活到了十多歲,居然還長得蠻秀氣的。
這算什麼情況?借屍還魂麼?可是她所借的“屍”分明是早十七年前就已經深埋地下的屍骨,何來的順利成長到十多歲?
但不管怎麼說,父母總算還是自己原來的父母。
自己的身份卻變成了另外一個。
幸還是不幸?
東年又想起了王書禮,不知道是不是猝逢大變的原因,現在再想起那個王神童,她已經沒有太多感覺了。
東年聽著白婆婆在房中輕輕地走來走去,忙這忙那。房間裡的藥味很濃,若是放在從前,東年肯定早就跳起來嚷著難聞死了,現在她卻只覺得疲憊,想著如果能早點出了疹子,就能夠早點見到父母了。
雖然剛剛捱過家法,她卻很想父母,很想很想。
一醒來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只想躲在父母懷裡大哭一場,跟他們訴訴委屈。
白婆婆小心地將煎好的藥從火上取下來,倒進一隻小碗裡,不多不少,剛剛好一碗。她端著藥罐悄悄出去倒了藥渣,洗刷乾淨,開啟一包新藥,倒進藥罐裡,加了水進去,繼續在火上熬煮。
那碗煎好的藥,白婆婆用小匙攪了半天,又放了兩顆糖在旁邊,才把藥碗端過去,輕輕叫道:“年姑娘?年姑娘?喝藥了,喝了藥再睡吧。”
東年並沒有睡著,所以白婆婆第一遍叫她時,她就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藥稍稍有些熱,但還算能入口,估計白婆婆是怕藥冷了失了藥效。東年也沒有多說話,端起藥碗直接全倒進了嘴裡。
白婆婆見她喝得利索,急忙把糖拿過來,塞了一顆在她嘴裡,道:“年姑娘先含塊糖甜甜口,老奴先去把碗刷了。”
說著收拾了碗匙出去了。
東年呆坐了一會兒,實在坐不住,便踩著鞋下了床。房間裡的擺設之前就看過了,現在再看也少了那種新奇和震撼。
正百無聊賴地在房裡轉著圈看能不能找到什麼東西打發時間,東年忽然發現緊關著的窗戶上,有一處窗紙居然被捅開了一小塊,一隻眼睛在紙洞處正滴溜溜轉著盯著她。
她嚇得心一顫,那眼睛的主人見到被她發現了,“嗖”一下離開了那個小洞。
東年站地上想了想,想起適才白婆婆說她爹孃一直記掛著她,難道是他們來偷偷看她了?再一想又不像,爹孃若是來看她,不至於一被她發現就躲開了。
東年站了一會兒,也沒見到窗紙上的小洞處再有人湊過來,就轉身想回床上去。
剛把身子轉過去,就聽到身後“咚”地一聲響,聲音很細微,不過在這寂靜的房間裡顯得很突兀。
東年猛轉過身。
小洞上還是沒人,但是小洞下面的書案上,一顆小石子正在桌面上滾動著,石子很小,看樣子是被人從小洞裡丟過來的。
東年眨眨眼,想了想,繼續轉身往床邊走。
“喂!”一個稚氣的孩童聲音響了起來。
那聲音有點耳熟。
帶點囂張,帶著嬌縱,帶著幾分霸道。
有點……像她以前的聲音?
窗外的人聽不到東年的回話,似乎有點氣悶和不甘,但又不太敢再湊到窗紙上往裡面看,只得隔著窗戶叫道:“病鬼!醜病鬼!”
東年皺了皺眉頭。
這誰家的小孩兒這麼沒教養?她是出疹子了沒錯,可是哪有跑到人家房間外面叫著病鬼醜病鬼的?這不是欺到人家門上了麼?
欺到……門上?
聲音有點像……自己的?
東年心裡突然打了個突兒。
難不成,窗戶外面那個人,就是自己?另一個……自己?
東年正想著,忽聽外面傳來了白婆婆的聲音:“哎喲喂,我說華姑娘,你怎麼跑這來了?這裡可不是你小孩子來玩的地方喂。小心你染上了可不是鬧著玩的,館主和主母都不敢過來呢,華姑娘你趕緊去別處玩吧。”
外面再沒什麼聲音,估計那個小女孩聽了白婆婆的話就跑掉了。
白婆婆悄悄開了門,看到東年踩著鞋子站在地上,忙走過來道:“年姑娘,可不能老站在地上哎,這鞋子都沒穿好,萬一著了涼怎麼辦?”說著就把東年往床上帶。
東年隨著她的手上了床,裝作不經意地道:“剛剛外面你在和誰說話?”
白婆婆道:“華姑娘咯。平時總是欺負你,還好你脾氣好,讓著她。”說著搖了搖頭,“說起來,這館主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好的姑娘家,都和年姑娘你一樣文文靜靜呆在房間裡做點女紅寫點字的多好,非要把華姑娘弄到武館去練什麼拳腳,搞的現在華姑娘天天上樹掏鳥窩,要不就是穿著新衣服跳到河裡去抓魚,比那些淘小子還淘。……還老是和外面那些孩子打架。”
東年聽著白婆婆的嘮叨,想著這裡還真有另外一個自己,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似乎有點期待,有點迷惘,有點困惑,還有點興奮。她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
白婆婆轉身去拿了裝了藥水的臉盆和毛巾過來,道:“年姑娘,再擦把臉吧,多擦一擦還是很管用呢。”
東年依著她,讓她擦了臉,突然想到,自己十來歲時,似乎也確實做過白婆婆剛剛說過的爬樹下河的事。
原來,這個東華,還真和以前的自己差不多?
“白婆婆,我多大了?”想起剛剛在鏡子裡看到的那個小女孩,看起來也不過十來歲的樣子。
“年姑娘怎麼出了次疹子連年紀都不記得了?”白婆婆倒沒疑心,“你不是剛過完十二歲生日不久嘛。”
十二歲……
白婆婆幫東年擦了臉,收拾乾淨後又轉身出去了。她得把今天東年的出疹情況向東北方和姚氏說一下,寬寬他們的心。
東年聽著門“吱呀”開了又關上,心裡只細細思忖著。
現在看來,這一切雖然稀奇,但就真的這樣發生了,在這裡,爹還是爹,娘還是娘,只不過,十七歲的東華變成了十二歲的東年,並且,還有著另外一個東華。
若是她記得不錯的話,這另外一個東華,應該是十一歲吧?
東年慢慢想著,臉上又隱約有點微癢的感覺,不過適才白婆婆說過,就算癢也不能用手去撓,不然極易留疤。
她可不想破相。
窗外傳來了幾聲女孩的笑。
東華又回來了?
東年猛地坐起來,看向窗戶。
窗紙上的洞裡確實有隻眼睛在看著她,看到她望過去,那隻眼睛也沒有再消失。
東年看著那隻眼睛,想著那邊那個人居然叫東華,居然與原來的自己做過的事情都差不多,心裡不禁有種奇妙的感覺,不由出聲叫道:“東華?”
窗外又響起一聲嗤笑,接著是興災樂禍的聲音:“醜病鬼,這幾天待著是不是好悶啊?活該你天天呆屋裡裝乖,討爹孃歡心。這回好了,讓你裝個夠,連門窗都給你封上,你想出也出不來咯。”
東年原本新奇的感覺被她這幾句話砸得如墮冰窖。
這小孩說話怎麼這麼討人厭?
她十來歲時有這麼跟人說過話麼?
東年先是惱怒,可是自己畢竟實際心理年紀已經十七歲了,不可能再跳起來和個十一歲的小孩子對吵,而且一想到窗外那個說著不討喜的話的女孩是另一個自己,她就有些底氣不足的感覺。
她有這麼……討人嫌麼?
有麼?
有……麼?
有……吧?
東年想起自己和現在的東華差不多年紀時,有一次去大伯家裡玩。東南方的那些妻妾都是很寵愛她的,畢竟東南方無法生育,她們就算再爭寵,在子肆上也沒辦法,只能把心思花在東華身上。但是那時的東華被嬌縱慣了,總覺得別人對自己的好原本就理所當然。
有一年似乎是東南方的環姨娘的孃家來人,其中也有個年紀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因為家境不好,那小女孩一身布衣,發上也沒什麼首飾,吃飯時一看到豐盛的菜餚,眼睛都直了。
那時東華相當不喜歡這個小女孩,尤其看到東南方帶著心疼的表情將那個小女孩的碗裡添滿了葷菜時,她的心裡更是嫉妒,覺得這個小女孩就是存心來分自己的寵愛的。
於是在沒人的時候,東華惡狠狠地罵那小女孩:“窮鬼,窮掉了渣了,醜成這樣還出來討人嫌,吃不死你了是吧?又醜又窮的吃貨……”還罵了什麼東華記不得了,只記得那小姑娘哭著跑掉,第二天就跟父母回去了。
當時,她真的嫉妒那個小女孩。
看著東南方對那小女孩的態度,她怕東南方以後會忽視了自己,只心疼那個小姑娘。
現在的東華,是不是也出於這個心理?
怕她這個姐姐,分了她父母的寵愛,所以才像白婆婆剛剛說過的那樣,排斥她,欺負她,只希望父母能更喜歡自己看重自己。
東年心裡苦笑了一下,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風水輪流轉”?她以前欺負過太多人,排擠過太多人,於是今天也讓她嘗一嘗被欺負被排擠的滋味。
讓她用另一個人的身份,感覺一下她曾經做過的事情。
是這樣麼?
“喂!醜病鬼,怎麼不說話?”窗外的東華聽到房間裡沒有聲音,又大聲道,“我告訴你,爹孃不喜歡你了,不要你了,你看你滿臉麻子,醜都醜死了。以後你就呆在這屋裡別出來見人了,不然丟死人,我都替你臉紅。”
這些話……似乎……也確實很容易從以前的自己嘴裡說出來吧?東年細細想著。
“幹嘛不說話?你別以為你不說話裝可憐爹孃就會來看你,沒用。你看你被關了這麼久,爹孃有來看過你一眼嗎?他們早就不想要你啦。你又得了傳染病,他們想扔了你都怕髒了手,才把你關在房間裡。你看這些天出出進進的只有白婆子一個人,早晚爹孃也會把她丟出去,就像丟你一樣。她老和你待著,髒也髒死了,肯定也滿身都是病了。”
東年哭笑不得地聽著窗外東華的話。
原來怕分得寵愛的人的做法都差不多,而現在,那些以前被自己罵過的人是什麼感覺,她總算是體會到了。
只是,也有點啼笑皆非。
現在東年就覺得像是在被自己指著鼻子罵,偏偏她還不能罵回去,也沒法還嘴,因為一旦罵回去一旦還嘴了,就好像在罵以前的自己一樣。
這種感覺,還真是微妙。
能被自己指著鼻子罵的體驗,只怕有史以來,她也是唯一的一個人了吧?
東華這邊罵得解氣,東年在房間裡卻只是不吭聲。那邊白婆子向東館主夫婦詳細說完了東年的情況,轉身回來時,離得遠遠的就聽到東華中氣十足的聲音。
“哎喲喂,我說華姑娘,你怎麼又來這裡了?這院你現在可不能進啊,小心把病氣過到了你身上,到時你也不能像現在一樣到處走了,只能被關在房裡吃苦藥了啊。華姑娘你還是快點出去玩吧,要是被東館主和主母看到,他們又會罵你了。”白婆子一邊忙著往院裡走,一邊大著嗓門說話。
東華一看白婆子回來了,再聽聽她說的話,好像也有幾分道理,如果被自己爹孃知道自己來這院裡罵姐姐,只怕爹孃會罰她。這樣一想,東華轉身就跑,繞過白婆子身邊就衝出了院門。
白婆子眼看東華跑得遠了,回身把院門關得牢牢的,這才進了房間。
東年仍舊呆坐在床榻上。
白婆子心裡嘆了口氣。
東年是個好女孩兒,平時就文文靜靜的,話不是很多。雖然有點執拗,但也不失可愛。也不知道東家這兩個女孩兒是怎麼生的,大女兒就懂事體貼,而小女兒就刁蠻霸道得不成樣子,在外面就常和別的男娃子們打架不說,在家裡也常常欺負自己的姐姐。也虧了年姑娘脾氣好,從來不和華姑娘一般見識,不然她只要隨便在東館主面前哭訴一下,這華姑娘的一頓罰就肯定免不了了。
聞罵聲東年思量線上閱讀 www.yuzhaiwu.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