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華感覺自己似乎昏過去了很久,等她再醒過來時,後背上已經沒有那種火辣辣的感覺了,只是臉上似乎有麻癢的感覺,癢得有點讓人受不了,便閉著眼睛伸出手想去抓撓兩下。
哪想到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卻被人抓住了,緊接了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哎喲喂,我說年姑娘,說了多少回這臉上的痘可不能撓喂,這要萬一撓破了,留了疤可就破相了啊。”
臉上的痘?她臉上什麼時候長痘了?東華想著,微微睜開了眼睛。
她現在正以側臥的姿勢躺在床上,那隻還沒抓到臉上的手仍舊被一個看起來有四十來歲的老太太抓在手裡。那老太太一身布衣服,滿頭的頭髮都攏得一絲不亂的,雖然臉上皺紋橫生,但卻隱隱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氣勢在裡面,讓人看了就忍不住想照著她的話去做。
東華在心裡琢磨了一下,那種氣勢,好像叫——“威嚴”?
不過看這老太太一身下人打扮,居然還能有威嚴相?
那老婦人看東華不說話,又道:“年姑娘,知道你癢。不過這出麻疹就是這樣,就算再癢,也得挺著,絕對不能伸手撓,一個不小心,漂亮的小臉蛋上留了疤,以後你後悔了都找不著地兒哭去。”說著麻利地將東華的胳膊塞回被子裡。
東華看了看這個陌生的老婦人,又看了看房間,心裡的疑惑越來越重。
房間確實是自己的房間,可是細看起來,似乎又不完全像是自己的房間。主要是有很多東西,似乎是曾在她房間裡出現但早就消失不見的。比如說房中間那個白瓷茶壺,她記得那本來是爹爹喜歡的東西,自己討了來,歡天喜地用著。但有一天她和爹爹賭氣,就把那茶壺摔了,後來又換了一把淡青的。就在昏迷之前,她還想用那把淡青的壺倒水喝來著。
這房裡的其他東西,大面上沒變,但小件兒上,總有一些就如這茶壺一般,原本是她有心或者無意中毀掉的。
老婦人見東華一直沉默,便道:“年姑娘,你是不是餓了?要不老奴幫你擦把臉,你吃點東西?”
東華猛地轉頭看向老婦人。
年姑娘?什麼年姑娘?
這家裡的人一直都叫她小大姐兒。
就算那些新來不懂事的下人,也都會規規矩矩叫聲華姑娘。
怎麼現在,居然有人叫她什麼年姑娘?
老婦人端了一個盆子過來,盆裡的水顏色有點怪,並不是清水。她用毛巾在裡面沾了沾,就要抹到東華臉上。
東華趕緊側開臉躲了過去。
“年姑娘,老奴知道你不喜歡這熬出來的藥水,可是也只有用這些藥熬出來的藥水才能治好年姑娘的麻疹啊。年姑娘也不要氣東館主和主母都不來看你,他們心下都掛念你得緊,可他們沒出過疹子,這要是過來了也染上了疹子,可就是大麻煩了。年姑娘堅持每天用這藥水擦臉,堅持喝藥,過幾天就會好的,到時就可以去見館主和主母了。”老婦人半商量半哄著用毛巾蘸藥水幫東年擦了遍臉,又端過來桌上的食盤,把上面扣著的大碗全部拿掉。
“年姑娘,這飯菜都是老白做的,你一向最愛吃他煮的菜了。雖然清淡了點,但你現在只能吃些清淡的,等你好了,讓老白做頓好的給你,好不好?”
“老白?”東華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還讓她沒怎麼反應過來。
她家裡是有個姓白的廚子,但是在她十一歲那年,老白就病死了。當時她也沒覺得怎麼樣,只是後來有一次居然看到爹孃在背地裡邊念著白廚子的名字邊哭,心裡還奇怪爹孃怎麼對老白的感情這麼深,平時給他優厚的工錢也就罷了,老白有時酗酒罷工,把做飯的活全推到別的廚子頭上,他們也從來不深究。現在老白死了,爹孃居然背地裡還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
難道是因為再也吃不著老白做的飯了?
可是老白做飯雖然有一手,這天下也不是就他做得味道好,爹孃開出的工錢那麼高,再換個好廚子就是了,至於這麼嗎?
現在這老婦人一提起老白,東華立刻就聯想到了那個已經死掉的老白。
老婦人喂著東華吃了幾口,東華吃到嘴裡,只覺得這飯菜真的和以前那個老白燒的味道一模一樣,不由心下迷惑更深。
老婦人喂完飯,將飯菜都撤了下去。東華抬眼叫住了老婦人:“噯,你叫什麼?”
老婦人一怔,道:“年姑娘,我是老白的內人啊,你一向不都是叫老奴白婆子的嗎?”
老白的老婆?
東華這才驚訝了。
以前那個老白,自她有印象起就一直單身在她家當廚子,沉默地不發一語,也沒聽說他有老婆孩子什麼的。
這老婦人居然自稱是老白的老婆?
“我叫什麼?”東華雖然知道這話問得極蠢,可她現在頭腦裡暈沉沉的,只想快點得到答案。
老婦人一笑:“年姑娘,你怎麼也學得和華姑娘一樣調皮了?只有華姑娘才動不動就抓著人問她‘我是誰’啊?”說著搖搖頭,端著碗筷出去,把門關得嚴嚴的。
東華震驚地坐在床上,半晌動彈不得。
年姑娘?華姑娘?
東館主?主母?
誰來告訴她,這是怎麼回事?
她是知道,以前她曾有個早夭的姐姐,據說那個姐姐名字就叫東年。可是,眼下這個情況,到底又是怎麼回事?
東華坐床上呆了一會兒,抬胳膊看了看自己的手。
的確,若是仔細看的話,能看出來這手似乎比以前小一些。
東華猛地跳下床,撲到梳頭櫃邊上,抓起銅鏡看著鏡中的自己。
雖然銅鏡照人模糊,但仍能隱約看出鏡中的那個小女孩一臉的小紅點,甚至細看的話連脖子上都有。那小女孩細眉秀目,雖然跟原來的自己有些相像,不過東華一眼就能看出,這不是自己原來那張臉。
更重要的是,鏡中的那個小女孩,明顯剛剛十一二歲。
東華呆坐在繡墩上,半晌,才用手費力地在後背上抓了幾下。
其實就算不用抓,她也知道,後背本沒有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肯定不是剛受過家法的樣子。
東華慢慢站起來,在屋中走了一圈。
的確,這房間大面兒上和她的房間一樣,除了一些按說早該毀壞丟棄的東西以外。
她明明記得,她委屈憤怒之下,推了王書禮一把,結果害他摔破了頭,王家人鬧上門來,她生受了一頓家法。
晚上她口渴時叫不到人,自己下地倒水,卻暈了過去。
怎麼醒來,卻是這麼一個處處透著詭異的情景?
她年紀變小了,身上的傷不見了,消失的東西重新出現,死去的下人又活了過來,最主要的是,她居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這個人,按理說也該是沒活到一歲便矢折了的。那原來的那個她呢?原來的她又去了哪裡?
東華坐在繡墩上,呆呆地想著。
門一響,白婆子又進來了。她看到東華坐在繡墩上,忙道:“年姑娘,你這疹子還沒出全呢,還是多在床上躺躺的好,不要總是下來走動。等下郎中還會過來診看,你也不用擔心。館主和主母不來是因為他們沒出過疹子,你別亂想了。其實他們每天都有問過你的情況,關心得不得了呢。”說著走上來拉著東華又把她送到了床上。
東華任由白婆子折騰著,一語不發。
白婆子安置好了她,又去壁角的小爐子裡看了看。那小爐子明顯是新搭起來的,上面放著藥罐,熬著藥。藥水已經開了,不停地翻滾著,滿屋子裡都充斥著濃濃的藥味。
東華看著白婆子東忙西忙,忽地開口問道:“我叫東年,是麼?”
白婆子道:“是啊,年姑娘,你是不是想主母了?華姑娘一問這話,就是想主母了。只是她嘴巴硬,不肯承認。”
東華想想以前的自己,好像確實是有這個毛病,不由“撲哧”一笑,但再一想到這裡有著另外一個“東華”,而原本的東華居然變成了東年,心裡就又有種怪怪的感覺。
白婆子忙完了那邊,又急匆匆走過來探了探東年的額頭,道:“還是有些燒,等下再幫年姑娘用那些個藥水子洗洗。前幾天燒得那麼厲害,還好這郎中不錯,辦法很有用,這幾天一直這麼洗著臉,燒倒好像也退了些。……只是這疹子老是出不全,也不是個事兒。”
東年聽她嘴裡嘮嘮叨叨地說著,自己卻漸漸有些睏乏起來,便合上眼慢慢睡了過去。後來隱約聽得門響,似乎有男子的聲音問過她的病情,又有微涼的手指搭到她的脈上。這些她好像都有聽到,又彷彿沒怎麼聽清,一會兒像是在夢裡,一會兒又像是真實的。
睡夢裡,她似乎又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從小長到大,跟著爹學武術,學拳腳功夫,打倒了武館裡的幾個學徒,結果那些小學徒們都笑話她,說她沒有女孩子該有的樣子。
後來有一次她偷溜出武館去,在街上和一群小孩子玩,玩到後來,爭吵起來,一個跋扈的小男孩仗著他那邊人多,非要她認錯。她不肯,一怒之下把那小男孩和他那邊的人都打了一頓,雖然自己也掛了彩,鼻青臉腫地,可是終究是贏了。
從此,東館主女兒的壞名聲便在那些小孩子中慢慢傳揚來開。
她從小被父母寵著,又被當男孩養大,父母從來不強求她去學女紅詩書一類的東西,一切只讓她憑興趣去學。也因此她只學了字,能看懂書,便不再學下去了。什麼《女誡》《女訓》等等的書,她全都沒碰過。反倒是拳腳功夫,她一直堅持學了下來,從不曾放棄。
因為,對她來說,那是她不被別的小孩子欺負而且還能欺負回去的唯一途徑。
和別的閨閣女子相比,她雖然外表不比她們差,可是她不會弱柳扶風般地走,不會輕聲細語地說話,不會繡漂亮的花樣,不會出口成章落筆成詩,甚至她只愛拳腳,從不像別的女子那樣輕掃蛾眉,細心梳妝。
閨閣女子該有的樣子,她一樣也沒有。
十七年裡,她活得很自由。她的父母不像別家裡的家長那般束縛她,強逼她學這學那,做這做那,他們只是讓她按她喜歡的樣子去發展,選她喜歡的那條路走。
她也的確是這樣做的。
可是,別人不喜歡這樣的她。
除了她的父母及大伯,似乎萬縣裡沒有人喜歡這樣的她。
就連大伯的那些妻妾,都是表面上對她喜笑顏開,背地裡對她指指點點。
她雖然直率,但她不傻。一個人到底是不是真喜歡她,真的對她好,她心裡明白。
十七年的歲月,像一幅畫一般在她眼前一點點展開卷過,在最後她受過家法之後,留在她耳邊的,是她的娘姚氏那句帶著嘆息的話:“娘在想,一直把你當男孩子養,又嬌慣成這樣,到底是不是錯了?”
錯了麼?
沒錯麼?
東年的心突然悶了起來,既而一口氣沒喘得及,猛地咳了起來,那十七年的畫卷也漸漸捲起消隱,入眼的,仍是自己的那張青紗床帳。
白婆子急忙過來,輕輕拍著她的口,幫她順著氣,等她咳得平了一些,又從桌上倒杯水遞了過來,嘴裡仍舊是絮絮叨叨的:“年姑娘喝杯水吧。這出了疹子呢,就得多喝水。多喝點水,才能好得快。你看這新搭了個爐子,也是郎中說的,他說在房間裡熬藥,這藥氣燻著,對年姑娘的身體也有好處,能好得更快些。”
東年在她的絮叨聲裡喝了水,將空杯遞給她,問道:“我這疹子出了幾天了?”
白婆子笑道:“年姑娘這是在房間裡覺得悶了,老覺得時間過得慢。這疹子也有四天了,按說這幾天要是能全發出來,那也就差不多好了。不過年姑娘你可千萬小心,再癢也不能抓臉啊,不然真的會破了相呢。”
東年笑笑,道:“我知道了,白婆婆。你去忙你的吧,等下吃藥時再叫我,我身上還有點乏,再躺一會兒。”
白婆子道:“好。”說著仔細給東年放下了床帳,才輕手輕腳去做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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