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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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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時的人都有些懶意。

不必上工、上學堂,早上便起得遲,任由溫熱的日頭在屁股上照得發了燙,才慢慢蠕動著起身,閉著眼睛穿上新衣。

男人著的西服或長衫,上海年輕姑娘都好時髦,天氣冷,便在棉質旗袍再外罩一件呢子連帽披風或是羊絨坎肩。

爆竹煙花連著放了好些時日,洋洋的喜氣在街道之間瀰漫開。大家見了面,言笑著打招呼,都說“新年好”。

走親訪友,禮尚往來的,都為互相討個彩頭。小孩手中除了壓歲包,還有各式的玩具。新年時,小孩能得到許多禮物。紙燈籠、鐵皮綠青蛙、汽車發條玩具……過年時,父母都不至於太吝嗇。

葉微舟卻已過了那個歡喜地期待禮物的年紀。

似乎也是因為高燒在家時嚐到了甜頭,大年初二的上午,葉微舟主動託下人搬了那張靠椅擺在天井,她躺著曬太陽,手中則握了當初二叔葉慎舉送給她的渭遲渥斯的詩集。

其中有一篇《孤寂的高原刈稻者》,她很是喜歡,甚至輕輕地念了出來:“你看那個女孩兒,她只一個人在田裡,你看那邊的那個高原的女孩兒,她只一個人冷清清地……”

葉效宗反揹著一雙手踱步進了院子,見到躺椅上的葉微舟,一時好氣又好笑:“你這年紀輕輕的,倒是過起了我的日子。”

新年以後已十九歲的“老太太”葉微舟並不為所動。

她依舊懶懶地躺著,並翻過一頁紙張,繼續讀後面的。

葉效宗走到她跟前,安靜地在石凳上坐了一會兒,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葉微舟以為他要說些什麼大道理,一時也難以將注意力專注於詩集。她膽戰心驚地等了一會兒,終於,聽到葉效宗嘆了一口氣,開了口:“微舟啊……”

葉微舟皺起眉頭,看了過去。

葉效宗又嘆了一口氣:“坐著石凳,屁股有些冷,你將躺椅讓給我。”

葉微舟一愣。

後來,葉慎行在外拜訪完友人回到家,下人們都含笑著向他道:“大少爺新年好”,那笑與語調都有些怪怪的。

正不解,進入天井時,葉慎行見到了並列排開的兩張躺椅,以及躺椅上一個比一個更懶散的父親與女兒。他終於頓悟了下人們的怪是為何。

——

元宵一過,日子忽然過得飛快。

葉微舟的詩集才剛讀完,怎麼看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竟已是三月初了。

坐著車子前往江海關時,途經過一處人家。這家人的院子裡栽種了桃樹。興許是有些年紀了,桃樹長得十分高大,枝條蔓延過了牆頭,直指藍天微風。

車子從院牆外開過,葉微舟一個抬頭,忽然有些訝然地發現,桃樹枝條上,竟然已經冒出了點點綠色嫩芽。

像是閃回般,葉微舟的腦海中響起了一個低緩的嗓音:“……要明年春天才回上海。”

也許是擔心被人瞧見方才片刻的走神,葉微舟低頭看向了自己的雙手。她的手像母親,十指嫩白且長,卻並不很細瘦,指肚上有些肉感。

葉微舟用大拇指的指腹蹭過食指的指甲蓋,想起了亂七八糟的事。

好容易到了海關,她努力將自己的全部注意都投入到工作當中,以此逃避那些紛亂複雜的事。

近來,海關職員都頗有些怨言,說不知是否年初緣故,抄送的報單數量增加了許多。

葉微舟也有此感,甚至還很敏銳地發現,十張報單裡,至少出現兩三張來自“日本齋藤會社”的。

大約實在是好奇,葉微舟閒下來時,扭頭向身邊的幫辦說了一句:“這個日本齋藤會社,去年倒是不曾見過這麼多。”

幫辦名為孫叔黎,比葉微舟年長五歲多。聞言,他將手中咖啡杯放下:“好像說,這家齋藤會社去年才剛在上海設了公司。”

葉微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孫叔黎又嘆息道:“不過,這對我們上海本地的航運公司而言可不是好訊息。齋藤會社少不了與上海的航運公司爭搶生意,而齋藤會社有日本軍方撐腰,底氣更足一些。”

沉默了一陣,孫叔黎又問葉微舟:“今年你有機會擢升幫辦麼?”

不等葉微舟說話,孫叔黎又道:“去年總稅務司署的高階關員來主持予以複試,十多個實習稅務員裡頭,就你一個人沒當上幫辦。微舟,你只做個稅務員,這未免太可惜。”

按照規矩,從稅務專門學校畢業以後進入海關,需要先擔任4等2級稅務員,並實習一年。實習期滿,由總稅務司署派高階關員到各口岸對稅務員進行復試,並加註該員是否具備充任幫辦的資格,報由總署將按此予以相關任命。

在海關,幫辦與稅務員的薪酬待遇與升職機會大相徑庭,以月支關平銀為例,幫辦每月便多出了稅務員近半數。

去年,葉微舟沒能被任命為幫辦,身邊許多人都認為可惜。孫叔黎也是其中之一。

當下,孫叔黎又談起此事,仍露出滿目的惋惜。而具體未能擢升的箇中緣由,只有葉微舟自己知曉。她沒打算解釋,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僅是微微皺起了眉頭。

見了葉微舟的神色,孫叔黎以為她在暗自難過,便試著出言安撫道:“即便近期不大有可能,將來也是會有的。你還年輕。只要在職期間盡職工作,做個幫辦罷了,對你而言不是難題。”

停了一下,他又道:“再者,微舟你有真才實學,不必將自己侷限於海關這地方。今日我聽說漢文科那位才子秘書梁先生,已經離開海關、去了報社。想來,若是微舟你的話,必然也一樣,有的是好崗位追著要。”

秘書科的才子梁先生,說的是梁平章。

關於梁平章早有計劃離開江海關一事,葉微舟實際上是知曉的。不過他已經走了這件事,她倒是不知情。

她有些吃驚,抬頭看向對面:“梁先生他……已走了麼?”

孫叔黎應了一聲:“是啊。”

他端起咖啡,飲了一口,繼而感慨:“仔細算來,梁先生在海關已有八年了。興許他是想換個地方。我倒也認為海關對他來說並不合適。他看著溫和,其實比誰都固執,海關難免有些不平,如今這年頭正義卻難以申張,梁先生大概早已計劃好了。”

葉微舟默默地聽著。

——

下午,由於海關事務實在繁重,葉微舟無奈推遲了一些時候下班。葉慎行先行一步回家,葉微舟等手頭的事都忙完了,這才坐了黃包車回去。

到家時,葉效宗與葉慎行都在客堂間。

由於一路上都在想著梁平章離開江海關的事,葉微舟心思有些忙亂。她一邊抬腿邁入客堂間,一邊開口說起話來:“父親,你知道梁先生離開了海關的事嗎?職員都說是他去了報社,我卻沒聽到說去的是哪一家報……”

進入客堂間,葉微舟未盡的話語戛然而止。

客堂間內,除了葉家的兩位長輩,桌前還端坐了一身黑色西服的鐘岸,以及他的妹妹鍾歸璨。

葉微舟邊說邊進去,一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的神情漸漸微妙而尷尬。

無言了片刻,上首的葉效宗憋著笑,率先打破了沉默:“啊,方才趙家來了電話,是藕荷打過來的,說是找你。也許要說的便是梁先生離開海關的事,奈何當時你還未回來。”

葉微舟“哦”了一聲,慢吞吞地往桌前挪動腳步。

同時,她的心中很有些愁悶。鍾岸右手邊那個位置,是她平日裡慣常愛坐的,然而眼下,她自然不可能在鍾岸在場的時候上前落座。

誰料,此時的鐘岸卻是悠悠地開了口:“梁先生去的是《福爾摩斯》。”

葉微舟一愣,看了過去。

鍾岸的眉眼間凝了些笑意:“葉小姐,到我身邊來坐?”

葉微舟的心跳不由漏了半拍,險險地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我不習慣坐在那裡。”

向來知曉葉微舟喜好的葉慎行聞此說法,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葉微舟很快走向另外一邊,靠著鍾歸璨坐了下來。坐下後,葉微舟有意無意地偏過目光,多看了她幾眼。

這還是葉微舟頭一回靠她這麼近。

小姑娘今日穿著豆綠色的棉旗袍,梳了兩條麻花辮,身上隱約飄著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她比起去年要稍清瘦些,臉白得像絹紙,好在精神很是不錯,一雙杏眼極為明亮。

她也在悄悄地看葉微舟。

目光觸碰到時,葉微舟主動地抬著嘴角,朝她微微一笑。

這回,小姑娘沒有馬上躲開,而是學著葉微舟,也向上揚了揚嘴角。她笑得有些生澀,但很好看。

葉微舟眼底笑意不由更深了幾分。

對於葉微舟的婉拒,鍾岸倒並未太放在心上。

他繼續向著葉效宗回話:“方才說到歸璨的身體,是這樣的。在國外時認真調養後,確實好了許多。多謝老先生掛念。”

“好些了就好,”葉效宗道,“不過,我瞧著歸璨是瘦了,臉色也不大好。前些日子得了些補氣血的西藥,我叫下人取了給你。”

言罷,當真喊了下人過來,詳細地吩咐下去。先是讓下人將補品取來,又安排他們端上飯菜來。

吩咐完,葉效宗轉向鍾岸:“正好今日你來,便索性留在這裡吃晚飯。”

葉微舟一怔。

而鍾岸神態自然地因補品向葉效宗道了聲謝,又應承了留下來吃晚飯的邀請。

不多時,晚飯便端送了上來。

一邊吃,葉效宗一邊繼續與鍾岸對話,二人談論的內容從兩家境況到鍾岸的事業,更是議及當今國內外大環境。

葉效宗道:“聽聞去年創立的日本齋藤會社如今在上海很有些聲勢,不知是否會對你的公司有些挑戰。慎行跟我說,這齋藤會社背後有日本軍方支援。”

鍾岸道:“日本向來有意要佔領上海,去年在黃浦江邊鬧的大動靜,如今都時常被提及。日本此番的確氣勢洶洶地來,有經濟控制的意圖。只是軍方支援也用處有限,不至於太緊張。如今上海流傳著的論調便是抵制日貨,聯合抗日,想來我與上海其他實業家,也總是會有出路的。”

葉微舟不動聲色地聽他們談話,默默地吃著飯,忽然,感覺右手袖子被人輕扯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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