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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微舟混沌的思緒終於被衝散開一些。一番簡單收拾後,她推開門出去。門口的冬青嫂端著午飯,鍾岸著的一身考究深色西服。他的個頭高出冬青嫂大半。
葉微舟出去時,鍾岸正微微俯身向冬青嫂,低聲問她:“要我幫忙拿一會兒麼?”
一把年紀的冬青嫂笑得有些少女韻味,搖頭拒絕了鍾岸,接著看向葉微舟:“小小姐,你出來了。”
葉微舟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瞥了一眼鍾岸。
冬青嫂道:“這位是鍾先生,過去鍾家也住靜安寺路,後來搬走了。小小姐還記不記得?鍾家與我們葉家也是世交。”
這些葉微舟都知道。
她狀似無意地點了一下頭,不自覺地,又瞥了一眼鍾岸。
鍾岸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他的眼底漾開一層笑意,開口提議:“葉小姐,一起去天井坐坐?”
葉微舟沒說話。
頓了頓,鍾岸又道:“我在東北的貨物與職員都在回上海的路上,此事,還得多謝葉小姐。”
葉微舟愣了一下:“謝我?”
——
十月份的上海天氣微涼,日光仍斜斜地落入天井,並不冷。葉微舟與鍾岸面對面坐著,下人很快端上了溫熱茶水與點心小食。
鍾岸緩聲道:“那日江海關門外,葉小姐向寺岡先生說我是你的朋友,後來我再找他,他便友善了許多。寺岡先生的太太我也見了。他們夫妻二人都心善,得知我航運公司遇到麻煩,便欣然提供了幫助。”
葉微舟垂眸望著茶杯裡盪開的層層水紋。清澈茶水倒映出四角天空,也映出葉微舟的眉眼。
“今日田中先生還問了我,葉小姐怎麼沒有去江海關。”鍾岸又道。
葉微舟忽然抬頭看去:“他問了,所以你來葉家看看我究竟怎麼了,待會兒你可以回去告訴他,是嗎?”
鍾岸卻是笑了:“葉小姐以為我是因為田中先生問了才來看你?”
葉微舟很輕地皺起眉頭,反問:“不是麼?”
“不是。我早就想來看看你。”鍾岸回答得從容不迫。
停了一下,他將手臂橫在桌面上,向著葉微舟靠得更近了一寸,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身上傷勢好些了沒有?”
二人對視了一瞬。
葉微舟像是得到了一陣輕快的安撫。她慢慢地低下目光,看向面前的精緻小食:“……好了。”
“那就好。”
鍾岸應了一聲,端起面前的茶水湊到唇邊,飲了一小口。
不曉得過去多久,葉微舟已不自覺地吃完了面前那盤條頭糕,她正盤算著是不是該吩咐下人再端一盤過來,忽地見到對面的鐘岸起身,向著她的身後恭敬道了一聲:“老先生。”
葉微舟回頭看去,見了她那祖父反揹著一雙手,慢悠悠地踱步過來。
葉效宗先是向鍾岸點點頭,又看向葉微舟。他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祖父有什麼事?”葉微舟主動問。
葉效宗嘆了一口氣。
他走到桌前坐下:“是這樣。微舟啊……這趙天青是殘廢了,但我們家日後多給他些幫助便是,你如此難過,到底不是辦法……”
聞言,葉微舟不由愣了愣。
她皺起眉頭:“趙天青他殘廢了?”
葉效宗倒是奇怪:“他沒有殘廢?”
對面的鐘岸耐心聽了二人對話,不由笑了:“趙天青沒有殘廢。他在示威時捱了打,受了些傷,要在醫院靜養一些時日。他的傷勢也並不重,靜養七八天左右便能出院。”
葉效宗“哦”了一聲。
葉微舟默默地問:“祖父,究竟是誰告訴你趙天青殘廢了的?”
葉效宗哈哈一笑:“我是見你心情不好,推測出了這麼個結果。”
葉微舟一時竟無話可說。
“好了,不說這個,”葉效宗自行轉移話題,看向鍾岸,“來這裡有什麼事?”
鍾岸將來意一五一十地說了,包括他的航運公司遇到的麻煩事,以及寺岡夫婦所提供的幫助。
葉效宗耐心地聽著,聽完之後,他很輕地嘆了一口氣:“說到底,大的民族與小的個人之間,善惡不可一以概之。”
鍾岸應聲稱“是”。
談話結束之後,鍾岸動身要走,葉效宗堅持要葉微舟送他。
葉微舟沒拒絕,與鍾岸一同並肩朝外走。
到了葉家大門,鍾岸的龐蒂克小轎車就停在外頭。鍾岸停下腳步,出聲問:“葉小姐,明日你去江海關麼?”
“我去。”
“若是要去,”鍾岸轉向她,垂眼看下來,“有一件事,我很有必要告訴你。”
“什麼?”
鍾岸道:“寺岡先生喜愛中華傳統文化,他來到上海,一個很要緊的目的也與這一點緊密相關。在上海,滬上遺老的名號經久不衰,寺岡先生也早有耳聞。我向他尋求幫助時,他便曾向我問起過滬上遺老的事。”
葉微舟皺了一下眉頭。
滬上遺老專攻文物鑑定,且頗有一番造詣,在滬上遺老手上,更是珍藏著不少瑰寶珍奇。在上海,滬上遺老這個名號的確經久不衰。而對於葉微舟,這個名號有著更深層的含義。
因為滬上遺老,便是她的祖父葉效宗。
葉微舟沉默不語,鍾岸也並未再說什麼,向她輕聲道:“葉小姐,再會。”說完,便朝著轎車走去。
葉微舟看向他的背影,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只跟著道了一聲:“再會,鍾先生。”
——
分明第二天是要去江海關的,然而,第二天早上,葉微舟醒來卻發現頭暈乏力,眼皮沉重,四肢更是如同灌了鉛。她怎麼也沒能夠起得了床。
趕來的大夫診斷之後,告訴葉慎行:“葉小姐憂慮過重,發了高燒。我這邊會為葉小姐寫一副方子,在家靜養些時日,便會有起色了。”
葉慎行道了謝。
葉微舟躺在床上,耳邊一陣嗡聲轟鳴,眼前也模糊不清。她隱約聽到了“高燒”兩個字,心裡發慌,想要開口問話,然而她什麼都沒能說出口,很快昏睡了過去。
傍晚時分,葉微舟才好些了,起來後在冬青嫂幫助下喝了一大杯涼水,又乖乖喝了藥。
藥液極苦,葉微舟緊皺著眉頭,勉強才喝完最後一口。
冬青嫂笑著遞給她一塊杏仁糖,葉微舟含在嘴裡,這才好受了一些。
“大少爺已經為小小姐在江海關告了病假,小小姐不必擔心,”冬青嫂一邊為她整理被褥,一邊說,“這段時日,小小姐便正好在家中休養,大夫說,小小姐身子雖然是好,卻心思太雜。想的太多便傷身,小小姐便是這樣才會病的。”
葉微舟沒說話,只享受著嘴裡那塊糖果的甜蜜滋味。
冬青嫂整理好被褥,又轉而收拾床頭的藥碗,道:“對了,得知葉小姐病了,江海關還有人特意來葉家探望。”
想了想,冬青嫂補充:“好像是個日本人,說的話我們都聽不懂。”
葉微舟愣了一下。
日本人,說的應該是田中涼介。他來看過她?
“老爺在會客廳裡與這個日本人聊了許久。究竟說些什麼,我這樣的下人當然不知情。不過,臨走之前,那個日本人留了一袋板栗,說是送給小小姐的。”
“那……”
葉微舟嘗試著開口說話,發現嗓音嘶啞得可怕。她皺著眉頭停下來,先是清了清喉嚨,然後接著往下問道:“板栗呢?”
“當時小小姐還在睡,自然是吃不了的。我便先放在廚房裡了。不過,都這個時候了,那些板栗一定都冷了,小小姐若是想吃,我便去熱一熱。”冬青嫂老實道。
葉微舟搖搖頭:“不用。”
她重新在床上躺平:“我吃不下。”
冬青嫂將她房中都已收拾好了,端起藥碗,向葉微舟道:“想來小小姐也吃不下板栗。好了,已經喝了藥,小小姐便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葉微舟輕輕地“嗯”了一聲。
三四天後,葉微舟好是好些了,但依舊吃不下多少東西。冬青嫂瞧著她臉色蒼白,嘆息了一陣,靈機一動,趁著午後日頭尚好,她搬了張靠椅,擺在院子裡,讓葉微舟去曬一曬太陽。
葉微舟覺得有些好笑:“曬太陽麼?那我倒像是老頭老太太了。”
不過,話是這麼說,可她到底是乖乖躺下了,躺了一會兒之後,甚至還覺得這麼曬太陽很舒服。
不知道躺了多久,在半夢半醒之間,葉微舟感覺光線暗了暗。
她撐開一些眼皮,看到有人站到了她的面前,日光也是因此才被遮去大半。
葉微舟半眯著眼睛,問:“有事嗎?”
那人應了一聲,開口說出的是日語:“好久不見,葉小姐。”
是田中涼介的聲音。
葉微舟終於完全睜開了眼睛。站在靠椅前的,的確是田中涼介。她的神情有些複雜,半晌,才道了一聲:“好久不見。”
而在這之後,她再也說不出其他了。
田中涼介在她的身邊坐下來。良久的沉默之後,田中涼介才道:“葉小姐,你的祖父便是滬上遺老,對不對?”
說著,他轉頭看向了葉微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