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趙藕荷紅著眼睛撲向葉微舟,嗓音哽咽著顫抖:“微舟,天青他出事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臉色蒼白,整個人彷彿即刻就會昏迷過去。
葉微舟握住她冰涼的雙手,嘗試著安撫她的情緒:“先不要著急。藕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慢慢地告訴我。不要著急。”
葉效宗起得早,吃得也早,眼下,他已出門散步遛彎去了,不在葉家。
旁邊坐了同樣剛吃過早點、準備去海關的葉慎行。他很輕地嘆一口氣,出聲道:“是啊,藕荷,你先冷靜一下,將事情原委詳細地說一說。”
在桌前坐下,接過冬青嫂端來的茶水喝了一口,又連著做了好些個深呼吸,趙藕荷才稍稍冷靜下來。
她蹙起眉,告訴葉微舟:“你是江海關的職員,曉得那新關稅政策是個壞東西,因為這政策,最近許多紡織廠都倒閉了。對於此事,上海學校的學生早已積怨許久,而天青……天青他又是個愛國主義,早前時候便一直在作鬥爭。”
葉微舟當然知道趙天青一直在作鬥爭這件事。她點著頭,耐心認真地聽著。
趙藕荷停頓了片刻,繼續道:“幾天以前,呂家兄弟紡織廠也倒閉了。過去呂家有個心善的小姐,上海好些學生都受過她的恩惠。聽聞呂家兄弟紡織廠也倒閉了,這些學生膽大包天,居然一起宣佈停課,還跑去示威!而天青便是他們的領頭人……”
葉微舟愣了一下:“領頭人?”
“昨晚他臨出門前我便應該察覺到不對勁的,可我沒攔住他,由著他走了,”趙藕荷的眼睛又開始泛紅,“直到,直到今早有個學生跑到家裡來告訴我,說是天青昨晚痛罵當政者懦弱,被巡捕房抓住,已經關押了一整晚了。”
葉微舟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也許,趙天青所痛罵的,並非僅僅是所謂的當政者,或是這關稅政策。
他喜歡呂湘,而呂湘退了學。趙天青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故而,招致趙天青怒火的,必然有呂湘退學一事。
只是昨晚的示威究竟鬧到了多大的程度?甚至會被關進巡捕房……
趙藕荷擦了一下臉上的淚水,努力控制情緒:“平章已經去找他的朋友疏通關係了,他叫我留在家裡,我自然留不住,便來找你。”
她又看向對面的好友:“微舟,我實在擔心,我只有這一個弟弟!”
實際上,葉微舟的年紀比趙藕荷還要小,她也和趙藕荷一樣,頭一次面對這樣的情況。她也茫然慌亂。
但已經有一個人急得掉眼淚了,她肯定不能跟著一起哭。
葉微舟抬手將趙藕荷垂落在臉側的劉海挽到耳後,溫聲道:“這不是頭一次學生示威事件了,之前我們不是也聽說過?眼下,巡捕房是關押著趙天青,但不會對他做出什麼過分舉動的。這只是一種震懾,要嚇唬嚇唬他們學生罷了。”
頓了頓,她又道:“再者,梁先生所結識的權貴好友中,有不少能在巡捕房說得上話。既然梁先生已經去找了朋友疏通關係,那用不了多久,趙天青也便能夠被放出來了。”
葉慎行也道:“微舟說的是。待會兒我也去找一找我的朋友,叫他們都幫一幫忙。”
趙藕荷忙向葉慎行道謝。
“這有什麼?我們兩家本就是世交,都是應該的。可惜我那弟弟不在家中,不然,由他出面,這事就好辦多了。”
說完,再多安撫趙藕荷幾句,葉慎行便匆忙出門找朋友打聽趙天青一事去了。
為了能夠照顧到趙藕荷,葉微舟提議她先留在葉家,又拜託家中腿腳利索的下人到趙家候著,但凡是趙天青或是梁平章回去了,或是發生了其他什麼變數,都可及時支應一聲。
陪著趙藕荷一起等訊息時,葉微舟回到房間,找出了她記錄聯絡方式的筆記本,連著打了好些個電話。
可惜葉微舟認識的人並不多,這些電話都沒能派上用場。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腦海裡浮現出了一個名字。但這個名字只停留了一瞬間,很快一閃而逝。
葉微舟搖了一下頭,不再胡思亂想。
大約一盞茶之後,葉家的電話響了。接通後,那邊傳來的是梁平章溫和的嗓音:“是葉家嗎?我是梁平章。”
“是葉家。”葉微舟應了一聲,又回過頭去,將聽筒交給了趙藕荷。
一番詢問以後,趙藕荷終於鬆下了一口氣,只是緊鎖的眉頭依舊沒有徹底放鬆。她最後向那端道了一聲:“我很快便過去。”
葉微舟問:“事態如何?”
“天青已經被放出來了,”趙藕荷放下聽筒,“只是他受了傷,如今在醫院。我得快些去瞧瞧他。”
“我也去。”說著,葉微舟也跟著起了身。
趙藕荷點點頭,同意了。
對冬青嫂簡單交代之後,葉微舟同趙藕荷一起坐上了前往醫院的車輛。
還在路上時,趙藕荷將通電話時得知的基本情況向葉微舟說了一遍。
趙天青沒有什麼大事,渾身的傷都是在鬧事時得來的。他是領頭人,站在最前面,棍子拳腳,便基本都朝著他身上去了。
梁平章透過一個江海關的英國朋友接觸到巡捕房,將趙天青提了出來,送到醫院。
抵達病房時,梁平章正在裡面與趙天青說話。
葉微舟走在後頭。起先見到趙藕荷時,靠在病床上的趙天青還嘀咕:“姐夫,你將此事告訴了姐姐,她必定要罵死我了……”
“即便你姐姐不罵你,我也要罵你。都多大的人了,還不曉得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梁平章瞪了他一眼。
趙藕荷輕哼:“愛國主義,受的傷越多便越愛國?”
正打算反駁,趙天青一眼見了葉微舟。
與往常不同的是,這回見到葉微舟,趙天青頓時冷下了臉:“你怎麼來了?”
抬眼對上趙天青漠然的神情,葉微舟也是一怔,沒明白眼下狀況。
察覺到異樣的氛圍,趙藕荷皺了一下眉頭:“怎麼,都是朋友,微舟來看你,你倒是不高興了?”
趙天青生硬地回覆:“我不高興。”
葉微舟站在原地,一時不知道是該繼續往前走,還是轉身出去。
趙藕荷惡狠狠向趙天青道:“我告訴你,你小子已經給我添了這樣大的麻煩,還想做什麼?”
“我不做什麼。”
“不做什麼你還臭著一張臉說這些有的沒的?趙天青,你多大了?你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懂點事?”
“我怎麼樣子才能算是懂事?”趙天青忽然憤然坐起了身,“難不成要像葉家女兒一樣,明明知道日本人對我們燒殺搶掠無所不作,知道日本人訂立了所謂‘二十一條’令我們難以翻身,卻還要和日本人做著好朋友說著笑?這是懂事嗎?這是叛國!”
“趙天青!”趙藕荷厲聲打斷了他。
趙天青與她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分明的怒火。
趙天青率先轉開目光,向後躺在病床上,索性閉上了眼睛:“我渾身傷勢還疼著,葉小姐請先回吧,我可沒工夫招待你。”
“微舟……”趙藕荷看向她。
“我沒事,”葉微舟搖搖頭,盡力揚起嘴角露出笑臉,“有事給我打電話。”
由於趙天青那一番話,後來的葉微舟有些渾渾噩噩的,究竟是怎麼離開醫院、怎麼坐上黃包車,又怎麼回到葉家的,她自己的記憶都很有些不清晰。
一回到家中,葉微舟便回了房。她臉朝下趴在床上,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沒睡著。
在外頭找了一圈朋友、得知趙天青被釋放後便回了葉家的葉慎行,與散完步回到家的葉效宗兩個人面面相覷,都不曉得葉微舟怎麼了。
去問下人,下人只說:“小小姐之前接了個電話便匆匆忙忙出去了,好像是去的醫院。為何回來變成了這樣,我們卻也是不太清楚。”
冬青嫂則道:“說是趙家公子參加什麼示威去了,為的是紡織廠倒閉的事。這會兒趙家必定還火急火燎的。”
葉慎行倒是有些奇怪:“你怎麼知道?”
冬青嫂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這事鄰里之間都傳開了……”
葉效宗又問她:“那眼下情況如何?”
“眼下趙家公子是放出來了,只是受了傷,正在醫院呢。”冬青嫂老老實實地把她知曉的最新情報告訴了主人家。
葉效宗皺皺眉:“瞧著微舟那模樣,難不成是趙天青殘廢了?”
葉慎行嘆了一口氣,說不出個所以然,但總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午後,外頭有人敲響了葉微舟的房門。
她其實醒著,但卻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趴著,連眼皮都沒有掀開。
“小小姐,出來吧,你午飯都還沒有吃呢。”是冬青嫂的嗓音。
葉微舟依舊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趴著。
“小小姐,即便趙家公子殘廢了,可你這樣在房中待著,那也不是辦法啊……”冬青嫂擔憂不已。
雖然感覺冬青嫂說的話裡有些奇怪的地方,但葉微舟仍然趴著。
停頓了片刻,門外驀然響起了另外一個嗓音:“葉小姐,睡到這時候,可不太像是當年稅務專門學校的第一。”
聽到這個聲音,葉微舟猛地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