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有一個女人在等我,她叫咕咚,等我和她結婚。
我們兜兜轉轉繞了這麼久,咕咚還在原地等我回來,我怕了,我怕承受不起她的愛和等待。
回到幸福街時是夏天,滿城都是金銀花的香味,濃郁而多情的花瓣,雙生雙謝,花期短暫,花開盛夏,孤單而唯美。
當然,我說不出這種文藝的句子。
我從書上看到的。
想不到吧,我這種人也會看書了,事實上,從認識嵐嵐起,我就一直在偷偷看書,為的是她說起一個名人時,我表現得不那麼白痴。
我這個人,為愛勇敢,也被愛辜負,我有我的命運。
幸福街有一家幼兒園,一個身材胖胖的阿姨,正笑眯眯地跟孩子們玩鬧著,她是我媽的朋友陳麗,我一直叫她胖子姨。
胖子姨認識咕咚,當然也知道我對不起那姑娘。
“我們來玩捉迷藏呀。”
“陳老師,她欺負我。”
“三隻小兔過家家!一隻笨,一隻呆,還有一隻沒回來!”
…………
充滿天真的孩童聲音,嘰嘰喳喳的,像小麻雀,吵得我腦仁疼,中間被小孩子包圍的婦女,她胖胖的身軀扭動著,像是一隻笨熊,胖子姨在和他們在玩遊戲。
我面色平靜地看著他們玩鬧,並不打擾。
“二狗子?是你回來了?”陳麗看到我發出一聲驚奇的尖叫,我媽以前喜歡喊我“二狗子”,陳麗她跟著叫了多年未改口。
這也是我為什麼躲著她的原因,畢竟一個大男人被人喊“二狗子”不是多麼光彩的事。
“胖子姨,是我。”我笑嘻嘻地說。
“你這個沒良心的啊——”陳麗拿起一根笤帚,朝著我就是一頓亂打,“你媽都快死了,你還記得回來啊?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你媽柴可芙要死了!你知道嗎?”
我手腳麻利地躲避她的笤帚,連忙叫道:“知道了!我知道了!我這不是聽到訊息回來了!你這個人,怎麼一見面就打我?搞得像我欺負了你似的。”
陳麗鬧了一通,才細細地說起這三年的事情。
我來到她的辦公室,辦公室簡潔乾淨,桌上還放著她和我媽的合照,照片上的柴可芙在沙灘邊,對著鏡頭笑得十分開心。
噢,柴可芙也年輕過!
“您過得怎麼樣?”我並不自然地問候她,有幾分生疏。
陳麗在我眼前揮動著手:“哎呀,還不就那樣嘛,還湊合,湊合,倒是你啊,你去外面發財也就算了,卻不聲不響地跑出去,這算怎麼回事?要我說咕咚那丫頭也蠢,不知道造了什麼孽……”
“胖子姨,不要亂說話。”我笑眯眯地端詳著她,這麼多年不見,她還是這麼尖酸刻薄。
“對了,我媽……怎麼樣?”
你媽?陳麗思忖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我說:“我聽浪子說我媽病了,好像病得很嚴重,所以我回來了。”
“你說你媽啊?哎喲!命苦喲,住院好一陣子了,你個不孝子,不去看看她,來找我做什麼?我也是被你媽趕回來的,她說死了算了,誰都不見,也就是咕咚那孩子,天天去照顧你媽。”陳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開始訓斥我。
悶熱的空氣,壓抑得讓人難受。
我說:“我想先問問情況再去,你知道我媽那脾氣,我怕她被我氣得更嚴重。”
陳麗又嘮嘮叨叨地說了我幾句,給了我醫院的地址。
濃重的消毒水味道,刺眼的白色床單,空寂的走廊裡,慘白的燈光照在我的臉上。
我將頭埋在臂彎裡,背微微弓著,焦急地等待著手術室門開。咕咚用看仇人一樣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她恨我。
醫生說,我媽已經是第三次搶救了。
我的心裡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慌,沒想到我媽病得這麼嚴重,我怎麼沒發現過呢?
燈熄滅,我忙迎上去:“醫生,我媽……”
醫生取下口罩,示意我不要吵著病人,帶我走到一旁。
他看了一眼那被推走的病床,躺在上面的人臉色蒼白,藉助供氧機呼吸著,手臂上和心臟上都插著管子和儀器,我想走過去,醫生攔下了我。
醫生問我:“你是病人家屬吧?怎麼第一次見你?”
我看著那個人被越推越遠,心裡像剜走了一大塊,從來不知道柴可芙也會老,會那般脆弱。
柴可芙只是普通人,一生名聲不好,她給了我她的一切,我卻只想著法子氣她。
“阿姨患癌已久,能夠堅持這麼多年,已經是個奇蹟。”咕咚感慨道,“狗,你是她的親人,難道沒見過她發病嗎?”
柴可芙很少回家,我也很少回家,我哪知道她得了癌症!
“醫生,對不起,是我的錯,我不是人。”我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我從未把柴可芙放在心上,卻不知……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醫生嘆著氣,走了。
我和咕咚守在我媽的病床前,我替我媽擦手、擦臉,祈禱她能多活一段時間。二十幾年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以至於我顯得有點笨拙,但我心裡卻是極複雜的。
盡孝,我多希望還來得及。
咕咚見我們母子相聚,很懂事地回家了,把空間留給了我們。
第二天,柴可芙醒了,我在椅子上打瞌睡,看到她睜眼,整個人頓時一個激靈。
風吹起窗簾,房間裡還有花香,柴可芙慘白的臉上,先是浮現一絲疑惑的表情,然後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好像在確定是不是夢。
“媽,你醒了啊?”我看到她醒來,湊過去檢查各項儀器指標,還算正常,我總算放下心來,“還有哪裡不舒服,我叫醫生來看看。”
“掃把星——我打死你!”柴可芙一把揪住我的頭髮,她手上的針管都被扯掉了,柴可芙想爬起來打我,奈何她全身沒有力氣。
狠狠的一巴掌,扇到了我臉上,然後,她嗚嗚地哭起來:“我日子不多了……你這個沒良心的才來看我,我心裡有數,你巴不得我死了,你巴不得……我沒你這種討債鬼,你給我滾!滾啊!”
我摸了摸臉:“媽,你一巴掌的力氣這麼小,果然是病了,遠不比從前啊。”
“喀喀……你不要管我,你這個死傢伙……我知道我造孽,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只是不知道這麼快……”
說著,柴可芙猛烈地咳嗽起來,我連忙起身安撫她。
“好了好了,別生氣,別生氣啊,藥費貴著呢,別浪費了。”我扶起被她扯掉的點滴瓶,重新掛上。
“我知道我要死了!你別給我假惺惺!我早為你安排好了出路……鞋櫃子底下有張銀行卡,裡面是我的存款……都是乾淨錢,你拿了錢給我滾,不要讓我見到你。”柴可芙邊哭邊喊。
“別啊,要是你病好了,錢被我花了,你不得慪死啊。”
“出去!給老孃出去!滾!”
那一天我想通了。
這麼多年來,我和柴可芙像兩隻鬥犬,你咬我,我咬你,可是我們缺了誰都會活不下去,我們都太孤獨了,不吵不鬧,會更加孤獨。
十分鐘後,柴可芙因為憂憤過度,暈過去了,醫生們衝進來又是一輪檢查,不住地搖頭,叫我做好心理準備。
柴可芙說的沒錯,我是個討債鬼,討了債,討了她的命。
見到我後,柴可芙像是完成了一個心願,她的病情開始不斷地惡化,十天後就去世了。
柴可芙死了,我再也沒有媽了。
雖然我討厭她,但大多數時候我還是愛她的。
浪子和小帥趕回來看我,我抱著他們哭得一塌糊塗,我只是覺得快扛不住了。整天嬉皮笑臉的人,有誰知道他的悲傷也那麼深呢?
盛夏的蟬鳴響徹在窗外,擾亂著人的神經,猶記得當初還是下雪天,柴可芙穿紅戴綠,扭著屁股出去了,然後她醉醺醺地帶回來一個男人。
那些日復一日的光景,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我的心中壓抑著熊熊的怒火和灼痛,偏又無計可施。
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媽。
一想起她,疼痛就爬滿全身,曾經我們吵架,又都不服輸,以後再也沒有一個人和我吵架了。
要是我早知柴可芙的病,我怎麼會一個人跑到外地沒個音訊,要不是陳麗拖信給浪子他們,浪子他們再和我打電話,恐怕我現在都沒回來。
我跑去外地,也是想躲著咕咚,之前咕咚談了很多場戀愛,可是她還是想和我在一起。
這個小妮子,比我想象得更愚蠢,我有什麼好?爛人一個!
我就那樣呆呆地想著一些事,待回過神來,滿臉都是晶瑩的淚水。
從下午到晚上,我就坐在地板上,看著這個毫無生氣的家,夕陽落了,月亮爬上了樹梢,房間裡沒有開燈,滿屋子的酒氣,月光灑在屋內,依稀可以看到我的影子。
我蜷縮成一團,睡在地板上,似乎做了一個夢。
夢中也有一個男人,他無助地躺在地板上,有一個女人,她輕輕地走過來,蹲下,喚著他,她說,我回來了。
男人動了一下,感受到熟悉的氣息,他一把將她拉進懷裡,下巴抵在她肩頭,迷迷糊糊地說:“什麼都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女人雙手抱住他的脖頸,在他臉上蹭了蹭,她嘆息著:“你還有我。”他安心下來,似孩子一樣躺在她懷裡,聲音像夢一樣遙遠:“還有你,真好……”
待他們轉過頭來,我看到了我自己,還有嵐嵐,下一秒,嵐嵐的臉變成了咕咚的。
我在夢中淚流滿面。
睜開眼時,鳥兒在外面的枝頭上叫得正歡,我打了個哈欠,看著空空的屋子,啞然失笑。
原來只是一個夢……
一個夢而已。
我在家裡睡了幾天,一天,有人敲門,我開啟門,看到咕咚站在門外,她提著一袋菜,沉默地走進來,開始給我做飯。
我忽然覺得,欠了這個女人很多很多。
我鬼使神差地說:“咕咚,我們重新開始吧?”
“好啊,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她轉過頭來,舉著那把還粘著香蔥的菜刀,冷冷地看著我。
“不……不會是要我命吧?”
“滾,你先追我,追到手了,我才答應做你女朋友,怎麼樣?”
“好啊,成交!”
感謝上天,給了我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抓不住的我會放手,抓得住的,我再也不會鬆開。
咕咚,謝謝你陪著我這個爛人。
嵐嵐,我會學著忘記你,學會不再愛你。
我一定會忘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