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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橫穿西方大陸的狹長山脈的半山腰上,在這片貧瘠的荒山之中,也依然有人聚居。
這座小小的村落雖然算不上富饒,卻沒有人遭受飢餓與寒涼的折磨,各自過著幸福的生活。
村口處狹長的山路兩旁,草木高大茂盛,穿過山路便是一處寬廣的山坡。
村裡的孩子們便在山坡上嬉戲玩耍。
這其中就有一個少女,留著一頭金色與藍色相間的頭髮,格外顯眼。
可少女卻與那些歡呼雀躍的孩子不同,只是坐在一旁的草堆上,望著夕陽西下的天空。
村裡每家每戶高聳的煙囪裡瀰漫出各色晚餐的香味,孩子們接二連三地被父母們牽著手帶回了家。
少女望著某個被母親抱在懷裡的孩子暗想:“這該有多溫暖啊!”
少女沒有父母。
少女的母親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就下落不明,如今她已經記不清什麼了。
獨自帶大她的父親也在幾年前一場與魔族的戰鬥之中戰死沙場。
“守護弱者是強者的責任,雖說我的能力並不多,但我曾發誓要保護所有村民,相信終有一日你會理解我的。”
饒是少女拽著父親的衣袖哭著求他不要走,他還是將少女撇在身後,走出了家門,最後見到的父親的背影至今依然歷歷在目。
淪為孤兒的那一刻,少女的心中不無怨恨,但此刻她似乎又能隱約有些理解父親的想法。
“你的父親是一位正義英雄。”
“如今該輪到我們報答他了。”
“你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我們都會照顧好你的。”
村裡的長輩們誠心誠意地照顧好孤身一人的少女。
這是對為村莊戰死的“正義英雄”的最起碼的禮遇。
在少女看來,這樣的父親比任何人都值得令自己驕傲。
她開始堅定地相信,所謂正義就是能如此這般深深打動所有人的價值。
她也深信不疑,父親既是正義英雄,也定會化作夜空中的星星。
少女在不久前剛找到一顆新星,為此激動萬分,她心潮澎湃地暗忖著那顆星是否就是父親之星,便苦苦等待著日落的到來。
不久後晚霞消散,點點繁星綴亮了深藍色的夜空,少女不禁開始懷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卟嗡!卟嗡!”
這打破沉寂的號角聲不是其他,正是魔族入侵的警報聲。
幾年前少女便聽過這號角聲,此刻自然記憶猶新。
父親是在那日戰死的,這號角聲叫人想忘也忘不掉。
見震耳欲聾的號角聲持續不斷,少女似是有些眩暈般打了個踉蹌。
雪上加霜的是,兒時便患上的貧血使得此刻的她更加直不起身子來。
可畢竟眼下形勢逼人,她猛烈地晃動著腦袋,強行振作起來,直起身子後便朝村莊奔去。
等到她急急忙忙趕到村莊時,那裡已是一片狼藉。
村裡的自衛隊隊員們正面對著塊頭足有人兩三倍的身披厚重鎧甲的哥布林,只為爭取時間。
身邊人頭攢動,巨大的人流正飛奔逃難。
嗆人的濃煙之中,身形龐大的哥布林揮舞巨劍,一把就砍倒了三四個人,刺耳的尖叫聲隨之響起。
少女迅速環顧四周,向沒有魔族身影的黑暗處奔去。
人頭攢動之處必是魔族的目標,少女此舉無非是生存本能,心想著或許走這裡會更好一些。
然而沒過多久,少女的腳步便停在了某間孤零零的小木屋前。
此刻那身形龐大的哥布林正站在少女的面前。
對上敵方充血的一雙眼,少女便感受到了席捲全身的恐懼,那一刻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凝固了。
少女的一雙腳就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手牢牢抓住了一般,死死地釘在了地上,遲遲抬不起腳步。
少女完全嚇破了膽,連叫都叫不出來。
只能在心底裡渴望出現童話裡的英雄……不,不管是誰都好,少女迫切祈禱能有人來救救自己。
哥布林面色可怖,一臉的得意忘形,只見他邁開步伐向少女一步步走來。
那聽來可怖的粗重呼吸聲越來越重,也預示著少女漸漸逼近死亡。
正當少女以為自己大限將至時。
她下意識地抬起眼眸望向天空,便見父親之星還在那裡,可卻冷漠地一動不動,依然閃爍著璀璨的光芒。
這時,哥布林已來到了少女面前一步之遙的地方。
正當那哥布林舉起巨大的斧頭想要向少女劈下去之際,始料未及的事發生了。
那團原以為是夜空中星星的光暈越變越大,越來越靠近,向哥布林飛去。
光暈碰觸到哥布林身體的那一刻便爆發出一陣轟鳴,緊接著是一連串的爆炸。
很快那哥布林便爆發出一陣快要窒息的怒吼,在一陣嗆人的煙霧下轟然倒下。
少女抱著懷疑的態度抬頭望向夜空中的父親之星,可那顆星星依然掛在那裡一動不動。
少女再次低頭望向面前,便看到了某個中年女人的背影。
難道打倒哥布林的人就是她?
淡淡的月光撒在女人一頭深藍色的頭髮上,髮絲隨風飄揚。
她戴著魔法師會戴的那種帽簷巨大的灰色尖頂帽,手上有珠子狀的飄浮物在自轉,同時反射出月光。
少女一時誤以為是童話書裡才會看到的英雄從書裡穿了出來,傻愣愣地看了許久。
她的心撲通直跳,總覺得這一切不是現實。
多虧了這位神秘英雄,她這輩子第一次難以抑制那種流淌在渾身上下的戰慄感。
少女遇到了只存在於想象之中的正義英雄,頓時心潮澎湃起來,甚至能親耳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
只見那傳奇人物慢慢轉過頭來望向少女,開口說道:“幸好還能趕上。”
這個看到自己平安無事就放下心來的正義英雄到底是何方神聖?
少女開始好奇起英雄的身份。
“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叫露西亞,是個魔法師,大家稱我為‘黎明的魔女’。”
少女驚訝於黎明的魔女的自我介紹,下意識地猛吸一口氣,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就是奇談中每個黎明都會偷走所有星星的主角——黎明的魔女。
格外喜歡星星的少女得知自己是被最怕的人所救,一時目瞪口呆。
更何況其實這個魔女是個實力驚人的大英雄,這個事實更令人難以不震驚。
望著難掩驚訝的少女,那個名叫露西亞的女人伸出了手。
“你可願跟我走?孩子?”
可能是一下子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少女的腦子裡亂成了漿糊。
但少女剛剛才親眼見證了戰爭的真實殘酷,便莫名地生出了一股信任,覺得眼前這個陌生人的身邊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雖然那個女人的一張臉被巨大的帽子遮住了,看不清具體的表情,但她嘴角淡淡的微笑明明給人一種體貼又溫暖的感覺。
少女似是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所吸引,一下子牽住了那女人的手。
那隻手就像是少女在夢中見到過的母親的手,一如春日裡的清風一般溫暖。
“我叫晨。”
森林深處有一處露西亞的藏身之地。
小木屋裡堆滿了書,擺放著各種魔法用具的擱板下是一個壁爐,裡面正燃燒著暖乎乎的柴火。
晨便在那裡接受著露西亞的照顧,開始了全新的日常生活。
雖說想要適應陌生環境絕不容易,但只要能遵守露西亞定下的幾條規矩,其實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第一,未經露西亞的允許不得離開森林。”
“第二,要提防陌生人。”
“第三,不許隨意碰觸小木屋裡的物品。”
晨以為規矩很簡單,自己完全可以遵守。
而問題實則出在了其他地方。
晨一直以為露西亞是英雄,便想要向她核實。
可神秘魔女露西亞似是完全不懂少女的心思,總是用些捉摸不透的話來回避少女的問題。
這一日為了確認露西亞的英雄身份,晨又再次提出了話題。
“那天的你該怎麼形容呢?啊,就像是從天而降的英雄,強大到驚人的地步,正義感十足。”
那件事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可在少女的腦海裡,那日的事彷彿就發生在昨天一般歷歷在目。
“看來是你搞錯了吧,我既沒有你想的那麼厲害,也並不正義,更不是什麼英雄。”
“怎麼可能呢?是你救了我啊,我已故的父親也是救了村莊的英雄,村裡人總是敬我父親是英雄,所以對我來說你也是英雄,‘正義英雄’。”
聽聞晨此言,露西亞大大地嘆了口氣,沉思許久後開口說道:“我離真理太遠了,正因為此,才不是你想的那種英雄。”
露西亞總是會用這種含糊其辭的隱喻方式作答。
晨漸漸開始對這些捉摸不透的詞彙產生了好奇。
“真理?那是什麼?”
面對晨的提問,露西亞伸出手指指了指空中的什麼東西。
便見泛著藍光的文字順著露西亞的指尖勾勒而出,如星星般閃爍後漸漸淡去了光澤,消失了蹤跡。
“不好說……硬要形容的話,應該說是類似於‘天體符文’的某樣東西吧?”
面對如此生疏的話題,晨一臉不開心地回答道:“我一點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那你說自己離真理太遠又是什麼意思?”
見晨又再次提出問題,露西亞微笑著回答道:“就是說我還太過弱小,不配談什麼正義。我雖救了你,可我並沒能救下除你之外的其他人嘛?”
露西亞意味不明的提問讓晨一時慌了手腳,甚至忘了作答。
而露西亞還在繼續解釋著。
“倘若我真是你口中的‘正義英雄’,就該救下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可我並沒能做到。我選擇救你,而放棄了其他人,所以我的出手救人不能被誇大為‘正義’,那不過是選擇的結果而已。”
正因為人類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所以才不得不拼盡全力救下眼前的那一個人。
而同時,也還有其他人在迫切渴望著救贖,在等待著奄奄一息。
有能者所揹負的責任便和這艱難的選擇息息相關。
“該救誰”其實就等同於“該放棄誰”。
當然,直到過去很久之後,年幼的孩子才能明瞭其中的深意。
現實就是晨的提問每每如此,很難從露西亞那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晨只覺得露西亞是不夠坦誠或不好意思才這麼說的。
因為她早就在心中認定露西亞就是英雄。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她的這份篤定並不是毫無道理,而是來自於露西亞對自己的精心照料。
晨先天患有低血壓,露西亞碰巧得知此事後,便火速找來了一些聞所未聞的藥材。
小孩子自然不可能喜歡這些藥材,可她心裡知道,這是露西亞對自己的誠意。
可能是受了藥效的影響,有時晨會徹夜難眠,這時露西亞便會坐在她的床邊給她講從前的故事。
“你是睡不著嗎?不如伴著從前的故事入眠吧?”
露西亞所講的故事並不是晨心中期待的童話之類的故事,主要都是裁決者和獵巫之類的古老奇談。
聽到故事的主體有違自己的期望,心中本該有所失望,可故事的內容足以激起孩子的好奇心,晨每天都翹首以盼著講故事的時間。
當然,畢竟是奇談,偶爾也會有嚇人的內容,但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問題。
畢竟晨的身邊有露西亞陪伴,一個可靠到遠超奇談可怕程度的狠角色。
晨在露西亞的精心照拂下感受到了英雄的風采。
對方不僅救下了無父無母的自己,甚至還傾其所有,誠心誠意地照顧自己,這不免讓晨感動不已。
她開始堅定不移地相信,露西亞一定也和已故的父親一樣是個英雄。
然後她便開始憧憬露西亞,夢想著能夠成為和露西亞一樣的英雄。
所以大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晨開始對露西亞的符文魔法感興趣。
她還會將露西亞用過的文字形狀記下來,試著用樹枝在地上比劃。
露西亞一開始不以為然,後來漸漸地開始留心觀察起窗外的這幅景象。
驚人的是地面上的文字閃爍出短暫的藍光。
這一幕讓露西亞大為震驚,直接奔出了小木屋。
“晨,你這個行為太危險了,以後可不許你這樣胡來。”
“你說的胡來是指?”
“就是你剛才畫下的符文,在文字形狀裡注入魔力就能觸發魔法。”
“這麼說……我剛剛是召喚出了魔法嗎?”
晨真心為自己第一次展露出的魔法天賦而感到開心。
一想到自己搞不好潛藏著驚人的力量,她便振奮不已,期待自己能變得像偶像露西亞一樣。
但還沒等晨期待過癮,露西亞就再次強調起了符文魔法的危險性。
“晨,使用符文魔法極其危險,因為這就表示要成為魔女,成為裁決者的目標。千萬不可輕易模仿,明白了吧?”
裁決者的獵巫行動是晨每晚的睡前故事之一,自然早就爛熟於心。
雖然露西亞表面上儘可能保持冷靜,但晨完全能夠明白這件事有多危險。
可對她來說,露西亞就是大英雄,她並不想承認露西亞只是個魔女。
“露西亞,你不是魔女,是你救了我,你的符文魔法一定也是正義的。”
晨一心想要成為像露西亞一樣的英雄,所以便需要符文魔法的力量。
“我也想像你一樣變得很強大,像你一樣成為正義英雄!請你教教我,我想學符文魔法。”
年輕的孩子眨巴著一雙眼睛,眼神裡滿是渴望,露西亞自然沒辦法視而不見。
雖然露西亞沒有開口,但還是流露出了擔心和憂慮的情緒。
“不行,我不能讓你以身犯險。”
最終露西亞斬釘截鐵地回絕了晨的請求。
晨感覺自己的英雄之路就此被封死,沮喪不已,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停地嚎啕大哭起來。
沒想到整整一天過去了,小小少女卻依然堅持自己的想法。
像她這麼大的孩子,很難固執到忍住飢餓與口渴,可她卻看起來一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架勢。
露西亞為此又苦惱了一天半的時間。
最終輕輕點了點頭,說道:“那好吧,我認輸,就照你的意思辦吧。畢竟浪費你的天賦也未免可惜。不過你要記住,只有你能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方才還窩在床上有氣無力的晨瞬時活蹦亂跳起來,用全身在表達著自己的喜悅之情。
自那天之後,增加的功課就成了林中小木屋生活的活力源泉。
那便是“符文魔法課”。
“像你上次那樣運用魔力刻下符文,被稱作‘刻印魔力’。”
“刻印魔力,刻印魔力……”
今天魔法課也依然進行得如火如荼。
為了記下第一次聽到的生疏概念,晨默唸了兩三遍。
然後像個小孩子般提出了天真爛漫的問題。
“這麼說,得提前備好足夠多刻印好的符文才能在戰鬥中佔據上風吧。”
“這個嘛……這樣一來不僅會佔據較大體積,而且也會增加負重吧?”
晨想象著一搖一晃揹著一大包符文戰鬥的模樣,隨後猛烈地搖了搖頭。看到這一幕,露西亞微笑著說道:“為了消除這種物理層面的制約,存在一種名為‘星穹之珠’的東西。”
“星穹之珠?”
所謂星穹之珠,就是飄浮在露西亞身旁的珠狀物。
這種飄浮物是用於刻印和存放符文的儲存媒介,只要持有者擁有足夠的魔力,完全可以刻印和存放十個甚至二十個符文。
更何況只要魔力夠充盈,所存放的符文便可不受時間和地點的限制,隨時使用。
當然星穹之珠也並非只有優點。
“星穹之珠會與你的魔力相連線,然後要一直憑藉持有者的魔力驅動;持有者須得不斷為其提供魔力,操控起來並不容易。”
“魔力……連線……”
晨點了點頭,開始專注精神進行魔力連線。
小木屋裡一陣沉寂,彷彿時間就此停止了一般。
晨依照露西亞的建議,閉上雙眼,慢慢地釋放魔力,摸索著星穹之珠。
當魔力連上了肉眼看不見的結釦時,星穹之珠便漸漸飄浮了起來。
“哇!露西亞!你看到了嗎?星穹之珠飄浮起來了!”
“恭喜你,晨。”
露西亞對歡欣雀躍的晨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這時,飄浮在空中的星穹之珠漸漸失去了力量,落在了桌子上。
“啊?”
方才還開心不已的晨很快就欲哭無淚起來。
露西亞拍了拍晨失落的肩膀,輕聲安慰起來,並鼓勵她還可以重新嘗試。
飄浮物就這樣上上下下來回了數十次,那一天的課程一直到深夜才結束。
筋疲力盡的晨趴在桌子上矇頭大睡,足以看出今天的課程有多累。
露西亞生怕吵醒小小少女,小心翼翼地將毯子蓋在了她的肩頭。
酷暑漸漸消散,轉眼便入了秋。
露西亞時不時也會到林外。
畢竟想要在森林中自給自足還多有困難,露西亞會走訪附近的領地尋找所需要的生活物資。
晨也想要跟著一同前往,但露西亞卻一口回絕說留在林中才更安全。
最終孤身一人留在小木屋內的晨便試著操控星穹之珠和練習符文魔法來打發時間。
可漸漸晨便覺得無聊,便向離小木屋稍微有些距離的村莊舊址處的井邊走去。
平時自己也時不時會來這裡散步,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那一日卻與平日有些不同。
這一刻晨在井邊感受到了別人的痕跡。
“我明明將水桶撈上來了啊……怎麼又進去了?難道是露西亞……”
晨暗自嘀咕起來。
莫名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這時背後便有一陣聲音傳來。
“啊,抱歉,我用完之後忘了撈上來了。”
聽到女人的聲音,晨迅速轉過身去,擺出一副戒備的姿態。
對面這個女人看上去大概比晨大六七歲的樣子。
“居然還能在這裡碰見人,我叫萊拉。”
“我叫晨。”
二人都是素未謀面。
便自報家門走個過場,之後便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那個自稱萊拉的女人。
“難道你住在這裡嗎?”
晨搖了搖頭。
她還記得露西亞曾叮囑過自己提防陌生人。
面對陌生人,自然是要隱瞞藏身之處的。
“嗯,我就知道,這裡是我兒時生活過的村莊。”
一片淪為廢墟的村莊以及廢墟之上的倖存者。
晨莫名產生了共情。
“這裡是怎麼變成廢墟的?”
“這裡原先聚集著刀耕火種的百姓,人們選擇在此定居都有自己的故事,這其中還有一位魔女,最終大家因為窩藏魔女全都喪了命。”
魔女,難道她說的是露西亞?
晨抑制不住內心的怦怦亂跳。
“竟然發生過這種事……”
晨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對方。
“啊,這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已經沒事了,如今我已經長大成人,都能理解了。”
萊拉表示自己現在已經沒事了,露出了一個微笑。
而她身後那處老房子的舊址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排花。
恐怕是到了某人的忌日,她才會來此地弔唁。
“我也曾……因為戰爭而失去故土。”
“這樣啊,真是遺憾,像我們這種處境的人居然有這麼多……”
彼此產生共情的兩個人互相安慰起來。
一段簡短的溝通後,二人察覺到彼此之間形成了某種微妙的紐帶。
晨長大的這段日子裡,從未有機會結交同齡朋友,萊拉對她而言猶如久旱逢甘露。
“女神慈悲為懷,正是因為有祂的祝福,才賜予了我們繁榮的歷史。”
萊拉從事著侍奉女神的工作。
為了活下去,孤苦無依的孤兒經常會選擇皈依宗教,晨便也沒有多問。
不知不覺間,金黃色的晚霞漸漸消散。
“我得回去了,你要怎麼走?”
“沒事的,我家離這裡不遠。”
“好吧,今天很高興認識你,願女神的庇護與你同在,有緣再見。”
“一路好走,萊拉。”
正要轉身之際,萊拉猛地轉過頭來,似是想起了什麼。
“每年今日我都會來這裡。”
將偶然變成必然的方法其實很簡單。
那就是提前約定。
約好每年在這裡重逢的二人就此踏上了各自的路。
回到小木屋時,晨遠遠地便看見露西亞雙手拿滿了東西。
見露西亞露出欣喜之色,晨猛地一驚,生怕暴露了自己今天見到萊拉一事。
因為自己違背了與露西亞的約定之一——“要提防陌生人”。
“我最好還是對露西亞保密吧。”
晨如此想著,很快便展露笑顏,一邊揮著手一邊向露西亞跑去。
-
就這樣,幾年的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
晨的個子一天比一天高,施展符文魔法的手藝也日臻成熟。
這一天上完課的露西亞一如往常般準備外出。
始終羨慕露西亞能外出的晨只能一臉不開心地坐在桌前,毫無意義地上下移動著星穹之珠。
這時露西亞的一句話讓處於半懵狀態的晨一下子清醒過來。
“今天我們一起去吧。”
“真的嗎?”
晨終於又開心得像個孩子一般。
也不知這麼些年沒見,外面的世界發生了多大的變化。
一想到能親眼見到從前萊拉時不時為自己講述的外面的世界,晨就抑制不住激動之情。
她小心翼翼地想象著街頭生機勃勃的景象,穿戴好黑披風,便同露西亞一起踏上了森林之路。
這一天格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和潺潺的水流聲在晨耳中都美妙得彷如天籟。
晨一邊哼著歌一邊跟在露西亞的身後,來到了銜接森林與領地的地下通道的門口。
她們必須穿過這道內部黑暗潮溼,散發著腐臭味,一點都不見光的地方。
露西亞似是早已司空見慣般彎下腰走進逼仄的通道之中。
晨也不得不直面一時被自己忘記的現實。
這算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遭遇到露西亞口中令人擔憂的魔女生活的困境。
昏暗的通道內部複雜得有如迷宮。
滿是青苔的天花板上到處是裂縫,而裂縫中還不斷有水滴滴落,響徹通道的滴水能讓人大致猜測出這昏暗空間的大小。
二人就這樣走了一段路,便漸漸感覺到了有些亮光。
通道的盡頭是不見天日的昏暗小巷。
剛一到地方,露西亞便開始和等在那裡的黑市商人交易起來。
物物交換。
露西亞遞上刻印好的符文,黑市商人則頗為熟稔地掏出了一袋露西亞提前請他備好的生活必需品。
晨早就瞭解得非常詳盡。
符文魔法受到神庭的嚴格管控,是無法進行正常交易的。
可是親眼看到這一切,還是抑制不住胸口湧上的那股莫名的惆悵。
晨轉過頭去,便看到小巷那邊灑下金燦燦陽光的街道。
不過隔著一道縫隙,那些享受幸福日常的普通人的微笑便和箱子裡自己的處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只要穿過一條小巷,她便能融入普通人中生活,可她辦不到。
一想到這冰冷的現實日後還將繼續,她就更覺無力。
這時身後傳來了一陣什麼東西掉落在地的沉重的聲音。
便見一群黑市商人圍在倒地的男人周圍。
男人看起來嚇壞了,圍著他的那群人正強勢地威脅著他。
“你還真是膽大包天啊,竟敢舉報我?”
“額,沒有!不是我乾的!”
“看來光靠動嘴皮子是不行!”
見其中一個黑市商人用腳猛踹那個倒地的男人,周圍其他同夥也都開始拿腳踹了起來。
倒地的男人痛苦地尖叫出聲,整個將身子蜷縮了起來。
見這群人腳下的動作不見減弱,晨漸漸看不下去了。
“保護弱者是強者的責任。”
父親那句話在晨的心口震盪。
晨向露西亞望去,二人四目相對。
露西亞似是方才就一直在觀察著晨。
可露西亞為何始終毫無動作?
就在晨實在看不下去,打算出手之際,露西亞似是等待多時般制止了她。
“不要輕易出頭。”
“可是……”
“並不是所有人都甘願接受魔女的幫助,你也知道接受過魔女幫助的人會是什麼下場的啊?”
晨猛然想起露西亞每晚都給自己講的獵巫的故事。
神庭的裁決者會殘忍殺害魔女的家人和朋友,甚至還會殺害那些接受過魔女幫助的人。
一想到那可怕的故事可能會變為現實,晨一時嚇得不敢輕易出面。
好一陣子後,那群黑市商人才消失了身影。
癱倒在地的男人似乎被打斷了骨頭,已經沒法正常走路,他好不容易支起身子,來回瞥了瞥晨和露西亞,才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弱者慘遭蹂躪的淒涼背影讓晨覺得對方好像在埋怨自己。
晨就這樣呆愣地望著,始終移不開視線。許久露西亞才說道:“我們回去吧?”
那天晚上,晨回到了小木屋後依然久久不能入睡。
那條昏暗潮溼的通道,那場非法交易,看見不義之舉也必須隱忍的現實,以及未能守護弱者的強者。
所有現實的不合理擾得她腦子裡一團亂,讓她痛苦難安。
而露西亞似乎早就適應了這一切,一副旁觀者的態度也在她的腦海裡久久不能忘懷。
一方面她能夠理解自己憧憬多年的英雄展現出了有違自己預期的一面,另一方面卻還是沒法不去介意。
-
揮別那天苦澀的記憶,不知不覺間晨又度過了幾個月平凡的時光。
晨猛然想起了什麼,看了看日曆,露出一臉期待的表情。
今天是約好要和萊拉見面的日子。
這幾年,二人一直都在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地方重逢。
她和萊拉的見面彷彿變成了例行活動,對她來說始終是愉悅的、嶄新的。
雖然萊拉和自己處境相似,但卻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萊拉為自己講述的那些故事聽來是那麼的趣味橫生。
可是那一天,萊拉看起來與往日有著明顯的不同。
她並沒有穿著往日裡的常服,而是一身耀眼的銀灰色鎧甲。
“你來啦,我一直在等你。”
“萊拉,這是怎麼了?你這身鎧甲……”
面對晨詫異的提問,萊拉回答道。
“我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成為了心心念唸的裁決者。”
晨一時慌了神。
沒想到萊拉口中的侍奉神竟然就是“裁決者”的工作……
更何況萊拉還是被裁決者害死雙親的受害者。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恭、恭喜你啊,萊拉。你竟然當上裁決者了……坦白說我有點吃驚呢,哈哈……”
“嗯?為什麼?”
見晨的反應有些尷尬,萊拉略顯詫異。
晨只是站著,靜靜地望著萊拉身後那些獻給故人的花。
“啊,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想問我怎麼會成為殺死父母的仇人——裁決者的?”
萊拉似乎對晨很是瞭解,一眼就看穿了晨的想法。
晨心想著或許萊拉此舉另有內情。
“我在接受女神教誨時頓悟了,將罪惡轉移到我那善良父母身上的瘟疫一般的存在才是真正的惡,我不會再讓其他人經歷和我一樣的痛苦了。”
轉移罪惡的瘟疫一樣的存在,指的就是魔女。
萊拉想說的是害死自己父母的是出現在村莊裡的魔女。
於她而言,那天的不幸全都是因魔女而起。
“今日我來這裡,自然是為了給父母獻花,但其實我還有任務在身。”
“你指的任務是……”
這時,萊拉拔出劍來,劍尖直指晨的喉嚨。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晨根本來不及反抗。
只能揚起下巴,呆立當場。
“晨……為什麼?我能從你身上感受到魔女氣息?每年我們重逢時那氣息就更盛,你到底是什麼人?”
“萊、萊拉……”
“也對,說來很奇怪吧?住在這種森林裡的少女定然不會普通吧?”
晨能感受到她的瘋狂。
面對她如此冷漠的提問,晨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魔女氣息越來越盛,就意味著晨的符文魔法越來越強。
不知不覺間,晨身上也散發出了與露西亞相當的氣息。
而當萊拉察覺到這一切時,便也是晨的死期。
就在這時,一團藍光飛速地從萊拉身後飛來。
她憑著動物的靈敏打了個滾,躲開了。
晨一時大驚,向那團光飛來的方向望去。
“露、露西亞!”
露西亞突然出現,正一臉狠厲地盯著自己。
露西亞手上的星穹之珠則朝向萊拉,似是分分鐘就會再次發起攻擊。
“晨,後退!這個女人是裁決者!”
躲開剛剛那一招偷襲的萊拉來回望著晨和露西亞,
也很快便明白過來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果真如此,原來你從一開始就騙了我。”
“萊拉,我……”
面對一臉篤定地盯著自己的萊拉,晨實在沒有勇氣直視。
雖然晨一直以為和露西亞共處的這段日子裡自己不算魔女,光明磊落,沒有罪過。
但當站在裁決者的面前時,卻一下子就覺得自己卑微到了塵埃裡。
萊拉舉起劍,高高指向天空。
“我以女神的名義起誓,要當場處決異教徒,淨化此地。”
萊拉殺氣騰騰,晨被壓制得站都站不起來。
萊拉迅速向離自己相對較近的晨奔去,露西亞察覺出她的攻擊物件,便伸手橫亙在了二人之間。
便見星穹之珠一下子釋放出了許多道藍光,萊拉舉起武器斬斷這些光暈,漸漸縮短著與晨的距離。
不知不覺間,二人便近到了一步之遙。
“哈啊啊!”
萊拉大力運氣,揮劍而下。星穹之珠中釋放出的光形成一條鞭子,緊緊拽住了萊拉的手。
隨後露西亞在空中大手一揮,那光暈便如繩子一般將萊拉渾身緊緊纏繞了起來。
“唔!”
光暈漸漸越勒越緊,鎧甲被勒彎,骨頭折斷的聲音響起,萊拉整個人慢慢飄浮在了空中。
原先還在硬撐著的萊拉漸漸沒了力氣,肉眼可見的渾身癱軟。
雖然眼下勝負已定,但在拼出個你死我活之前,對決似乎都不見停下來的跡象。
晨聲音顫抖著向露西亞問道:“露、露西亞,你該不會是想要殺了她吧?”
露西亞沒有說話,可晨卻似乎莫名知道這陣沉默的意義。
她越來越篤定,如果放任露西亞繼續下去,她一定會要了萊拉的命。
“求你了……別這麼做。你……並不是這樣的人啊!”
露西亞依然保持沉默,加大了手上勒緊的力度。
萊拉來回望著晨和露西亞,露出了嘲諷的微笑。
萊拉被緊緊勒住,嘴角流下一道深紅色的血,身體也漸漸耷拉下來。
露西亞放下雙手,已經嚥氣的鎧甲的主人應聲倒地,發出一陣響亮的金屬聲。
往日與萊拉對話的一幕幕回憶彷彿走馬燈一般閃過晨的腦海。
她實在是不忍看這一幕,閉著眼嗚咽起來。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裁決者不僅會殺掉魔女,還會處決掉魔女的家人與朋友。我之所以選擇殺了她,是為了保護你。”
“或許她會是個正義裁決者啊!她可是我的朋友!”
這聲呼喊幾近怒吼。
可露西亞依然一臉冷靜自持。
“正義裁決者……這個世界可沒有你以為的那麼浪漫,你這個所謂的朋友可是拿劍指著你的。”
沒錯,萊拉殺氣騰騰的劍尖確實冰冷得讓人毛骨悚然。
可露西亞殺死萊拉的這份冷酷無情也讓人覺得寒涼。
面對如此殘酷的話語,晨的嗓子似是結了冰一般,始終說不出話來。
露西亞繼續說道:“裁決者和所謂的異教徒絕對是勢不兩立的,這一戰必須拼個你死我活才能結束,你能殺得了她嗎?”
晨實在是無法回答露西亞的這個問題。
殺死自己的朋友,光是想想都覺得可怕至極。
晨靜靜地閉上雙眼,搖了搖頭。
“你若不敢動手,就會像今天這般任人宰割。今日我是替你要了她的命,為了救你一命。”
晨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她緊閉雙眼,卻也能感覺到露西亞在漸漸靠近。
然後露西亞便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自己。
“晨,保護你就是我的正義,只要能保護你,我什麼都願意。”
晨努力想要理解露西亞的想法。
也試著暗示自己剛才差點丟了性命,試圖合理化眼前的一切。
可那種不安的情緒卻不斷在內心深處生根發芽。
那種不安在告訴自己,或許露西亞並非自己以為的那種英雄,認清往日裡憧憬的英雄並非自己當初所想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
正因為此,她決定像兒時那般放棄理解這一切。
她以為這麼想會尋得內心的安寧。
那之後過去了幾日。
晨那放棄理解的心上的傷口未能徹底癒合,直接留下了疤痕。
晨在暗沉的森林裡一邊踱步一邊陷入沉思。
“或許露西亞和我想的……”
晨不願去碰觸那傷疤,努力想要停止思考。
可她越是想要停下思考,就越是拋不開這些念頭。為此所做出的努力也讓她更加痛苦。
昏暗的森林裡寂靜一片,只聽到晨腳下踩著落葉的聲音。
也不知她就這樣在森林裡來回踱了多久。
不知何時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晨轉身望去,便見露西亞微笑著站在那裡。
“你在散步嗎?”
晨靜靜地點了點頭,二人便開始一起漫步起來。
二人似是提前約好了一般,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森林外圍的那片湖。
夜晚的湖面反射出月光,水霧濃重,看起來神秘異常。
二人就這樣靜靜望著湖面許久,最終還是晨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
“我最近總是思緒很多。”
“都想什麼呢?”
“就很複雜,我總覺得你似乎離我越來越遠了。”
“這就表示你漸漸長大成人了。”
露西亞似是很疼惜晨的乖巧,輕輕摸了摸晨的腦袋。
雖然露西亞的手依然溫暖,可或許是因為自己見過她冷酷無情的一面,晨只覺得有種微妙的尷尬。
晨從露西亞的手下挪開腦袋,嘟囔道:
“如果這就叫長大成人,那我不想變成大人。”
“長大是一個會明白許多道理的過程,比方說‘真理’……”
晨還沒弄明白一直被露西亞掛在嘴邊的真理是什麼。
她很想弄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到底你口中的真理是什麼?”
“所謂真理,便是實現理想所要用到的鑰匙,之所以我們離理想越來越遠,就是因為我們找不到真理。”
見露西亞又再次給出瞭如此模糊和抽象的回答,晨決定這次一定要問個明白。
因為她很想弄清楚露西亞整日掛在嘴邊的真理到底意味著什麼。
“你不要回答得這麼模稜兩可,你就說到底這個真理是什麼?是知識嗎?還是某種物品嗎?我記得你以前曾經說過,真理類似於什麼‘天體符文’。”
“真理是無法用來特指區區某條知識或某樣物品的,正如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想一般,真理也各有不同。
唯有真正渴望理想的人才能找到真理,對我來說,真理或許就類似於‘天體符文’之類的吧。”
天體符文,黎明的魔女露西亞傳授給晨的這套特殊符文是不為世人所知的未知力量。
晨不禁誤以為擁有天體符文的露西亞已經接近了她的真理。
“這麼說來,你已經擁有了類似的東西,那你已經算是離真理很近了嗎?”
“不,並不是這樣的,我所擁有的天體符文還遠不足以被稱為真理。”
兜兜轉轉還在原地踏步,晨以為再多問任何真理的事都是徒勞無益。
既然露西亞說那是實現理想的鑰匙,倒不如問問她有什麼理想。
“那你的理想是什麼?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渴望真理。”
露西亞抬起頭,望著天空良久,醞釀了一下情緒才開口說道:“理想啊……被我忘記太久,我已經記不太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也曾有過一段時光,懷揣過和你一樣的理想。”
面對露西亞的回答,晨漸漸面露喜色。
那句“和自己懷揣過一樣的理想”消融了她心中一直以來積攢的不安和疑慮。
就在這時。
如此深夜,人跡罕至的森林突然響起了不規律的金屬聲。
那分明就是鋒利的兵器和厚重鎧甲碰撞發出的“戰鬥”聲。
“這個聲音?難道說……”
晨急忙鑽入灌木叢,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奔跑在昏暗的森林小路上,晨的呼吸越發粗重,逼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可她卻沒法停下腳步。
因為那響亮的金屬聲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很快晨停下腳步,透過灌木叢的間隙看到了聲音的來源——一片小型戰場。
只見幾個聖職者和一群士兵在殊死抵抗,他們雖然在人數上,卻處於劣勢,不過他們依然保持陣型苦戰。
包圍他們的是一群肌肉健碩的魔族,他們佝僂著身子,衣不蔽體,那是一群原始巨魔。
士兵們和大量原始巨魔扭打在一起,身型肥碩的聖職者似是命令著什麼,一邊指手畫腳一邊大聲嚷嚷,可聲音卻完全被打鬥聲淹沒。
晨伏低身子,對緊隨其後的露西亞說道:“看樣子是原始巨魔襲擊了人類,得趕緊去救人……”
“不,我們得回小木屋。”
露西亞的表情異常堅定。
晨甚至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這是什麼意思?”
“晨,你打算救他們之中的誰?是那些手握長矛計程車兵?還是那個聖職者?”
如此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晨一時啞口無言。
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過該救誰這個問題。
這一刻她才明白露西亞從前所提過的“選擇”的意義。
“說說看,你會怎麼選。”
“當然是要救下他們所有人了,我們沒時間再耗著了,得趕緊……”
這時一個士兵被原始巨魔揮舞的棍棒砸中腦袋,直接倒地。
倒地計程車兵頭盔裡流出鮮血,染紅了一整片大地。
晨似是直接想衝上去救人,可露西亞卻依然斬釘截鐵地搖著頭。
眼下戰局已定,頹勢難挽,沒有哪個英雄能力挽狂瀾拯救如此人數上的劣勢。
這場戰鬥最終以屠戮告終,晨緊閉雙眼,倍感挫折。
露西亞雙手攬住晨的雙肩,站起身來。
“我們回去吧。”
晨踩著沉甸甸的步子跟在露西亞的身後。
回去這一路,二人靜默無言,空氣裡流淌著凝重的沉默。
雖然晨有太多想說的話,但卻怎麼也理不清腦子裡的頭緒。
等一到小木屋,晨終於忍不住了,開始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
“露西亞,你為什麼要那麼問我?”
“就是字面意思,你到底要救誰,我問的是你的選擇。”
露西亞依然不失冷靜。
這種淡定自若的態度反而刺激了晨。
“如果你不阻攔,我本想保護所有人的!”
“我們離真理太遠了,沒辦法保護所有人的。”
兒時或許還不能理解“離真理太遠”的意義,但如今晨已經完全能夠理解了。
這表示她們還太弱,無法實現正義。
只是,此事關乎人命,露西亞如此篤定的態度只會讓晨生厭。
“不試試怎麼知道?我認為人命不是你能決定的事。”
“回想剛才,在你猶豫不決的時候一條性命便已沒了,後來他們接二連三都死了,那種情況下你以為我們還能救得了所有人嗎?”
露西亞沒有說錯。
一切發生得太快,她們根本沒時間救下所有人。
可如果有心出手相救,是不是起碼能挽回一條生命?
晨實在不理解,露西亞為什麼連那一絲可能都要殘忍抹殺。
“保護弱者是強者的責任!你很強的啊!到底為什麼不去幫助弱者?”
晨始終很討厭露西亞冷眼旁觀的態度。
特別是這一次,明明關係到人命,可露西亞依然視若無睹。
露西亞是自己信賴多年的英雄,可在她的身上晨卻看不到任何對人類的關愛。
“因為我沒信心能救下他們,更何況已經有人需要我保護了。”
她口中要保護的人就是晨。
晨雙手抱頭,來回搖著。
這一刻心中所有的期待都支離破碎,讓她痛不欲生。
晨用幾近怒吼的聲音衝著露西亞嚷嚷道:“我是真的不明白,我一直相信你說的和我懷揣著一樣的理想,我堅信你也視生命如珍寶,所以當初才會選擇救我。”
露西亞是個既冷靜又溫暖的人。
這種表述似乎不合邏輯,但確實如此。
晨已經搞不清楚露西亞的真實面目了。
如今她想要直面真相。
“露西亞,你告訴我,當初為什麼要救我?又為什麼徹底對其他人視而不見?到底是為什麼?”
面對晨的發問,露西亞沉默了許久。
小木屋內一陣寂靜。
晨的一雙眼裡滿是對露西亞的指責,露西亞只是溫柔地笑了笑。
最終還是打破了良久的沉默。
“那是因為,晨……你是我的女兒。”
一瞬間,晨的腦子裡空白一片。
就像是被錘子擊中了一般,直接呆立當場。
此刻她渾身上下,只有眼角的面板在不規律地輕輕顫抖。
“露西亞,你說你是我的母親?”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那些過往自己沒有看懂的露西亞的行為。
露西亞之所以盲目對自己好,無微不至到令人咂舌的地步,其實都只源於一個原因。
因為是女兒才將自己帶大,為了女兒奪走別人的性命,又為了女兒對他人的死亡置若罔聞。
露西亞,那個自己堅信不疑的“英雄”不過是個“監護人”。
露西亞的正義也不過是保護女兒而已,這根本就不是當初晨所渴望的正義。
這一刻晨終於明白,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她對露西亞的憧憬之情也全都化為了背叛。
“我不會再信你了。”
晨強忍著就要決堤的淚水。
儘可能輕蔑地盯著露西亞,並從她身邊走過。
晨無視露西亞望著自己的眼神,徑直推開了小木屋的大門。
破敗的木門鉸鏈老舊,發出沉重的嘎吱聲,彷彿在勸晨不要走。木門慢慢被開啟,彷彿還想要挽留住晨一般。
晨抑制住內心的怒火,一雙手顫抖著。
可身後的露西亞並沒有給出任何回答。
這時的露西亞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晨沒有回頭,自然不會知曉。
那是某個深秋,一個黑漆漆的黎明。
那天之後,晨便開始了漫長的彷徨之旅。
只為否認露西亞的所有話,她踏上了戰場延綿不斷的北方。
為了實現心中救下所有瀕死之人的理想,晨不斷地往前走著。
而晨也終於來到了那個絕望之地——戰場。
她雖一心想要救下所有人,但戰場這種地方遠比想象的要殘酷。
那裡絕不會等著人去救援。
戰場的寒風將生命之火一一吹滅,似是在嘲笑她的決心。
她從日出便開始一場孤軍奮戰,而這場殊死搏鬥一直持續到了日落時分。
等到緩過神來時,她已站在日落西山的戰場中央,呆愣地望著燃燒成一片廢墟的戰場。
即便她用光了提前備好的所有符文,即便她拼盡了全力,可這裡卻沒有留下任何魔族或人族的身影。
所有生命都在這裡殞沒,留下的只有一片死寂。
晨沒有選擇任何人,這些沒能被選中的人全都死了。
“倘若我能再強大一些……起碼能救下一條人命的……不,倘若我能做出選擇……”
站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晨深感自己的不足。
可直到這一切塵埃落定,她方才悔悟。
周圍一片死寂,烏鴉循著無數屍體的血腥味而來,嗚咽聲響徹長空。
悲慘的現實讓晨雙膝跪地,低聲哭泣。
她心中渴望的正義並不是如此悽慘的景象。
時光荏苒,四季早已不知換了多少輪。這一夜天空一片漆黑。
晨依然在戰場上徘徊,現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也是她曾經歷過的無數戰場之一。
不過幾個小時前,人族和魔族在此地發生衝突,這裡也被夷為平地。
她四處徘徊,為的是尋找這片廢墟上可能的倖存者。
有死者從坍塌的石堆縫隙裡伸出手來,晨一臉苦澀地望去,不禁搖了搖頭。
“倘若我能手握更大的力量……”
每每絆住晨的總是力量的缺失。
脆弱無力的正義不過是空洞無物的吶喊,毫無任何建樹。
如今她在戰場上徘徊多時,與滿懷希望要救下所有人的從前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那曾經滿懷熱情的眼神、語氣和表情早就冰冷多時。
如今她的臉上已找不到絲毫熱情的痕跡。
“黎明的魔女。”
大傢伙都這麼稱呼晨。
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會被以自己無比抗拒的露西亞的名字相稱,晨只覺得一切彷彿是命運開的玩笑。
對大傢伙而言,晨的存在非常奇妙,她會出現在每個戰場救人。
人們也不知其中緣由。
眾人剛開始也只是覺得好奇,在得知她的魔法屬於異教徒時,態度便開始變得冷淡。
當然也有不少人不希望她出現。
他們或許覺得就算難逃一死,也一定要死得聖潔,死得高尚吧?
即便有人得到了魔女的救贖,也要徹底保守秘密。
畢竟被魔女救贖就意味著將遭受異端審判。
不知不覺間,晨便成為災難的象徵。
在剛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時,她也為此極度受傷。可如今那些傷早就結成了繭子,在身體裡紮根多時。
她早就習慣了遭受漠視和背叛的日常。
如今的她也不再輕易信人。
她早已切實地感受到,有多信任就會有多受傷。
雖然晨尚未出現在正式通緝名單裡,但許多裁決者已經開始尋找她的蹤跡,她必須藏得更深才行。
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讓晨撫了撫額頭,她不禁打了個踉蹌。
“啊……”
當初有露西亞悉心照料,她從未在意過自己的貧血,如今似乎又開始犯病了。
晨伏低身子稍事片刻,那股席捲全身的眩暈感才漸漸消失。
她猛然想起小時候那個曾經扶著自己的溫柔體貼的露西亞。
再次想起那張努力被自己遺忘的臉,晨只覺得五味雜陳,莫名的思念裡還摻雜著早已被稀釋的憎恨。
回首過往,自己已經越來越像那個曾經極度厭恨的露西亞,她只覺得自己沒出息。
而這個沒出息的自己卻不知從何時起,開始理解過去露西亞的一言一行。
而這種理解同樣也伴隨著極度不爽的情緒。
只怕她連那唯一一絲“我至少和你不同”的自尊也會就此坍塌。
正因為此,晨依然四處輾轉戰場,為了哪怕多救一條性命而孤軍奮戰,誓死不屈。
若連那最後一絲正義都被自己放棄,豈不是和自己那般討厭的露西亞一個樣。
唯有救贖才能撫慰如今的自己。
晨早已成為“黎明的魔女”多年,如今的她只留下一身冰冷的軀殼,如星星一般不斷地圍繞著戰場這方宇宙公轉。
那個過去滿腔熱血地說要救下所有人的自己只讓她覺得慚愧。
“當時的我保持著虛無縹緲的理想,可如今的我連夢想都不敢有。”
晨只是語帶自嘲地自責著,一顆心疲憊不堪,早已沒有任何希望。
理想以及夢想,這些遙遠記憶裡的單詞只讓她覺得極其生疏。
晨漫不經心地抬頭望向天空,壯闊的天體彷彿是剪貼的宇宙一角。突然間,她腦中想起了露西亞當初說過的那些話。
“所謂真理,便是實現理想所要用到的鑰匙。”
“之所以我們離理想越來越遠,就是因為我們找不到真理。”
“唯有真正渴望理想的人才能找到真理。”
難道是因為沒有真正渴望理想?
為何我就是找不到呢?
晨就像是徘徊在無邊無際的宇宙,各種思緒碎片一邊公轉,一邊席捲她的大腦。
我究竟為何沒能救下所有人呢?
毋庸置疑,那都是因為我“力量不足”。
始終在折磨晨的終極問題,就是自己的缺失。
倘若我能有更強大的力量,倘若我能有英雄般的力量,不,倘若我能有與神相媲美的權能……或許就能守候那些遺憾凋零的生命……
露西亞說過,曾和晨有過一樣的理想。
“曾”的表述其實摻雜了後悔之意。過去的晨或許不明白,可現在的她已經足以理解那句話的意思。
被考驗和挫折打壓的自己一定很像當年的露西亞。
所以露西亞才會那麼說的嗎?才會篤定尋覓的真理與自己要找的真理一樣。
過去露西亞曾說過真理類似於“天體符文”。
晨想或許那便是自己要尋找的真理,或許那便是自己一直渴望擁有的力量。
思及此,如雲霧繚繞的夜空般渾濁的腦海卻一下子有了從未有過的清明。
普天之下,能夠幫她核實這一接近於篤定想法的人就只有露西亞一人而已。
除了親眼見到露西亞一問究竟,別無他法。
人們都說彷徨是漫長的,而領悟是短暫的。
晨意識到自己苦苦尋覓的答案並不在這裡,便轉身離開了這片化為廢墟的戰場。
晨回想著多年前的記憶,一路沿著來時的路折返回去。
記不起路時,她便靠夜空中的星星來辨認方向。
不知就這樣走了幾日,晨終於來到了一片熟悉的土地。
這條路昏暗、潮溼又逼仄,那個當年跟在露西亞身後的小女孩似乎正指引著自己往前走。
這一切是如此熟悉。
那些樹葉隨風飄蕩的樹木的位置,那滿是青草芳香的森林之風,甚至還有那歌唱秋天的蟋蟀聲。
如此漫長的時間足以為此地帶來改變,可不知為何,晨總覺得這裡的一切彷彿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在那棵巨大栗子樹後十步處,從岩石那裡往右走……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晨,她已經離記憶中的露西亞的小木屋越來越近。
而當她停住腳步時,眼前便出現了那座多年前自己轉身離去的露西亞的小木屋,看起來和從前一模一樣。
就好像時間停止了一般……
“露西亞……”
晨小心翼翼地推開了小木屋的門。
“嘎吱……”
古老的木門發出一陣淒厲的尖叫,彷彿在指引她走進小木屋。
“到現在都沒修過啊……”
晨似是對壞掉的木門習以為常,瞥了一眼後便徑直走進了小木屋。
小木屋裡不見日光,昏暗一片,滿是黴味和一些舊書的味道。
晨點燃了桌子上的蠟燭,照亮了小木屋。
壁爐和桌子上滿是灰塵,屋裡的書籍、物件和自己當初離家時一模一樣。
唯獨只有一件事發生了改變,那就是露西亞不見了。
晨的視線被桌上的那封信所吸引。
這封以“給我的女兒”為開頭的信似乎只寫了個開頭,後面空空如也。
信的右側還放著一支羽毛筆。
晨一副瞭然於心的表情,徑直吹滅了蠟燭。
然後便輕輕用手指敲了兩下星穹之珠施展魔法陣,同時以一道光照亮了信。
果真一如晨的猜想,光照到哪裡,信上那些隱藏的字就顯現出來。晨開始小心翼翼地讀起了這封信。
“能看到這封信,就表示你回來了。
可我已經上路尋找真理,不在這裡了。
你可曾實現你的理想,你滿意了嗎?
還是說,你深受挫折,為此心傷?
你自然會有很多事想要問我,可我也有很多事想要問你。
畢竟這個世界依然充滿了謎。
我曾對你說過吧,你我的理想相通,可我卻沒辦法貫徹這一理想。
我選擇了放棄,並藏身於黑暗深處。
倘若我有能力……或許能救下更多的人……
我備受挫折,被無數風浪壓垮。
可若能獲得力量又如何?
當真就能救下所有人了嗎?
我總說那力量就是“真理”,那是足以實現理想的強大力量。
如果我說這力量是一種埋藏於世界盡頭某處的“未知符文”,你會信嗎?
我從很久以前便開始研究未知符文。
經過多年的努力,終於被我找到了未知符文中的一部分——天體符文。
我堅定地相信,若能找到剩下的未知符文,那股力量一定足以被用於實現理想。
我親愛的女兒,晨。
你離開後我便失去了奔頭,一時有些迷失了自己。
可如今我又再次鼓起勇氣,開始尋找年輕時便四處尋覓的未知符文。
而就在不久前,我收到訊息說庫漢的傭兵團那裡有人聽說了有關未知符文的事。
我打算先追隨這條線索去查一查。
晨,眼下我實在是猜不到你到底是為何才來找我的。
可如果你來找我是為了實現你夢想的理想,是為了尋找真理的答案,那就去尋找不知藏在世界何處的未知符文吧。
我相信真理之力會帶你到達理想的彼岸。
來自你的母親露西亞。”
晨雙手顫抖著將這封看完的信放在桌子上。
“庫漢,傭兵團,還有……未知符文。”
晨一如兒時的習慣般,默唸著那幾個核心單詞。
雖然此行沒能見到露西亞本人,但這封信裡已經有了所有晨想要的答案。
“原來你早就猜到我會回來。”露西亞的智慧讓晨心潮澎湃。
那是她最最討厭的人,卻也最最瞭解自己。這樣的發現讓晨百感交集。
她開始埋怨恨過露西亞的自己,自責自己愚蠢地離開露西亞,只知道四處徘徊。
小木屋的一切一如自己當初離開的那一日,這不禁讓晨回想起了年幼的自己,一股羞愧的情緒湧上心頭。
可她卻也不能乾脆地去討厭自己。
她和露西亞實在是太像了,討厭自己就等同於在討厭露西亞。
她愛了露西亞許多年,也恨了露西亞許多年,這一刻那錯綜複雜的情緒終於漸漸釋懷。
她只想趕緊見到露西亞。
晨在滿是回憶的小木屋裡來回踱步,最終還是站在了小木屋的門口說道:“我會回來的,母親。”
她用當初轉身離去時未能叫出口的稱呼呼喚著記憶中的露西亞。
小木屋的木門被開啟,溫暖的陽光灑了進來。
許久未見過的璀璨陽光讓晨快要睜不開眼,一如露西亞那雙溫暖的手。
晨似是還有些遺憾地轉過頭去,回想著過往記憶。
她將自己與露西亞在一起的珍貴回憶埋在心間,慢慢走進了陽光裡。
而她要去往的,便是露西亞信中的那條線索——庫漢的無名傭兵團。
不,還有更重要的……
正義的事!
那就是,推翻打著正義的旗號,卻做著很多不正義的事的神庭。
神庭教會就在羅切斯特吧,庫漢,就在羅切斯特的旁邊吧。<!--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