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比起來,簡直判若兩人。
“王上可有覺得什麼地方不爽快?”
閔後服侍齊王喝了碗粥。季容搖搖頭,說了句“寡人無礙”,便又臥下了。
齊王歇了數日,精神就好多了。
沒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一天發生的事情,這件事,就如同那些後宮裡常常發生的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一樣,永遠不會再被人提起。
可是,季容並沒有忘記。
季容喂著太液池裡的魚,他將魚飼扔進池中,那些魚就會朝他聚攏過來,爭相搶食。
“你看,”季容問身邊的人,“它們這個樣子,像不像寡人身邊的那些人?”
齊王這句話,委實太過輕邪,嫪醜不敢應,只靜靜地跪在王上的腳邊。
齊王將最後一把飼料散出去,那些魚吃完了之後,還會在他跟前遊一陣子,等發現再沒有吃的以後,就散開了。
逐漸平靜的水面映出了齊王的倒影,季容看著水裡那清瘦得五官幾乎凹陷的人,恍覺不知是人是鬼,他卻輕輕地莞爾。然後,他說:“把鄭侯給放了。”
“……王上。”
季容緩聲道:“鄭侯年少氣盛,不過是和寡人玩笑一場,你們何須要大驚小怪。即刻去傳寡人的諭旨,派人護送鄭侯出城。”
“本宮早就料到了。”
閔後放下了手爐。近陣子,氣候反常,這秋天還沒到,外頭居然又下雪了。
所謂反常,必有邪——
王后身上穿著暗紅色的鳳袍,她坐姿端莊雅正,頭頂上的鳳釵玉珠在微熹的光下散發著刺眼的冷芒。
“趙將軍。”她輕喚。
趙黔跪在捲簾外,應了聲:“末將在。”
那塗抹著鮮紅胭脂的唇揚了揚。她說:“為了王上,一定不能讓他活著。”
趙黔宛如石雕,面無表情。
“是。”
一隊人馬離開了王城,一路向西南而行。
這場大雪,連連下了七天。
來到一座山上時,他們停了下來。
為首的人騎在黑馬上,他拉下了遮擋風雪的面巾,露出了那一張足可蠱惑眾生的臉。他扯著韁繩往前走了幾步,遠處是白茫茫的一片,而眼前,則是瞧不見底的深崖。
“這不是去鄭地的路。”他回頭,掃視著他們。
“唰唰”數聲,這些人都拔出了刀劍。
死到臨頭,他的臉上卻沒有半點驚慌的神色。只是,他眼裡的火苗已經熄滅殆盡,如今只剩下一片死灰:“是王上要你們取我的命?”
“鄭侯,小人們……得罪了!”
元熹三十四年,齊王季容封無極為鄭侯,令其前去鄭地就藩。路上,鄭侯遇刺,所幸並無大礙。後世對於齊王此舉,提出了四個字——放虎歸山。
同年,武安侯韓紹離開齊國。
元熹三十四年末,魏、韓、楚私下會盟,協議一同抗齊。
元熹三十五年春,齊軍和魏韓楚三軍於汾城會戰,齊國險勝。
四月,晉國、魯國加入戰盟。
同年六月,齊王發詔令,使齊國諸公出兵抗敵。鄭侯應召,出兵,伐盟。
年末,齊國上將軍廉隅派人從前線傳信回臨緇,布上用血寫了四個字:鄭侯已反。
鄭侯用兵如神,又詳知齊國軍隊佈置,可謂是敵知我而我不知敵。自此,齊軍連連潰敗。
戰術上,鄭國交遠而攻近,攻勢之猛,可在三月內攻下十座城池。在鄭侯的身邊,還有個善謀之奇才,屢次為其出奇謀,傳聞此人神似武安侯韓紹。
元熹三十五年末,齊王派使臣至鄭都洛水。鄭侯以劍挑去齊王詔書。
元熹三十六年初,鄭侯正式向齊國下戰書。
兩軍交戰,整整兩載。
元熹三十八年,四月。鄭侯無極攻破潼山關,率三十萬大軍直逼臨緇。
第二十章 下
四月,本該是花團錦簇,奼紫嫣紅。
今兒卻狼煙四起,放眼看去,一片屍山血海。
江山傾覆在即,兇濤之下,豈有完卵——
在那硃紅的牆垣之後,宮人倉皇逃散。一個閹奴被旁人撞倒,滾了一滾,手裡的行囊掉落在地,從包裹裡飛出了閃閃發亮的金葉子。
“滾!別擋你爺爺的路!”
“鄭軍已經攻進城了,再不跑可就來不及了——”
閹奴匆忙爬起來,想去撿起地上的財物,卻被洶湧的人牆不住推遠。
這座傳承了千年的巍峨宮殿,終不保矣——
金麟殿。
宮牆外血肉橫飛,這裡卻還擊鼓奏樂,殿中的舞者戴著青銅面,揮著豔紅的水袖,猶如一個個鮮紅的鬼影。他們圍繞著中間的一人,那人跟前擺著箜篌,臉上戴著一個白玉做的面具,十指宛如行雲流水,他雙眼微闔,彷彿沉醉其中。
在上首處,坐著齊國的王后和太子。
太子和弼額頭冒著虛汗,聽著外頭的廝殺聲,臉上極是惶惶不安。王后則穿著隆重的朝服,她的臉上畫著精緻而濃豔的妝容,神色麻木而淡漠。
凌亂的腳步聲由遠漸近,內侍監嫪醜闖了進來。
只看他跌跌撞撞,踉蹌地跪倒在殿中,未語先哭,顫巍巍地朝殿上的貴人們下拜:“王上,趙將軍……殉國了——”
樂聲到了高潮,“錚”地一聲,畫上了休止符。
齊王抬起雙手,慢慢摘下了面具,一滴清淚隨之墜落。
他輕道:“你們都走罷。”
舞者步伐無聲地退了出去。
齊王在大殿的中央站了起來,腦後的頭髮幾乎已經全白了。他的身影修長而孤寂,恍似站在這兒的,不過只是困在這座深宮裡的一縷殘魂罷了。
他一步步走上臺階,來到了王后的面前。
閔後緩緩抬眸,季容伸出手,溫柔地拭去王后頰邊的淚水。他說:“帶著太子走罷,去魯地、去上揚,哪裡都好。”
王后猛地扣住他的手:“王上又為何不走?”季容不應。她咬牙質問道,“……王上究竟是不能走,還是不想走?”
忽地,座上的太子匆忙爬起來,膝行到齊王的腳邊,抱住他說:“王父!王父!走不了了!鄭侯已經帶人殺進來了!兒、兒還不想死啊王父!您去求他放了咱們罷王父——”
“太子?!”閔後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太子匍匐在齊王的腳邊,害怕得嚎啕大哭。
季容俯下身來,摸了摸太子的腦袋,眼裡是近乎憐憫的慈愛:“太子別怕,王父必會保你們母子二人周全。”跟著說,“內侍監,伺候筆墨。寡人要立詔。”
“是。”嫪醜哽咽地應了聲,起來退出去。
“王上……!”閔後握住他的手臂。
季容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閔後倏地一震,身上的力氣像是被一點一點地抽離,最後頹然地跪坐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