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起手來在麥希明面前轉動，林小麥笑著說：“用手啊。”

把已切好的風花雪月鴨重新上桌，另奉上一個小碟，碟上扇形陳列數個正方形小鋁箔包裝。領班微微一笑，說：“請兩位慢用。”

“啪”的撕開一個小鋁箔包，林小麥戴上一次性手套，說：“老闆，這次要各人自便了。”

照辦煮碗地，麥希明也戴了手套，跟著林小麥，拿起一塊鴨，邊拿邊說：“旁邊的蘸料是西檸汁？看起來很濃稠，倒是有些西式醬汁的模樣。柑橘類的作物……原本就是西餐常用的調味品。”

林小麥沒有否認，說：“粵劇成型於清朝，興盛於民國初年……在那個年代，吃西餐是極洋氣的行為，城裡也有很多知名的西餐廳，存活到現在的百年老字號也不乏其人。吸收了外來做法，實屬正常，土洋結合的菜式，在粵菜裡實在是太常見了……唔……我看這金黃的色澤，這是金檸汁？”

隨手撕下一條鴨肉，在金黃濃稠的醬汁上打了個滾，送入口中細細嘗味，麥希明黑水晶般的眼眸閃過一絲意外：“咦……這是軟熟口感的？入口即化，纖維盡斷。難怪看那領班剛才下刀軟綿綿地，似乎不帶一絲力道。我以為他刀工了得舉重若輕，沒想到是真的壓根兒沒有用力啊？”

撕成不過寸許的小塊，邊沾醬汁邊送入口中，小口慢嚥，林小麥吃相比麥希明還要斯文一些。不緊不慢地把手裡的鴨肉吃掉一半，她才說：“整鴨去骨之後，還要用蠍尾刀慢慢挑去筋膜。再以刀背或擂棍亂棍隔皮打碎肉質纖維……外面看起來還是囫圇的，但肉質已成軟爛。這種做法叫做‘軟烤’。如果不是燒烤，而是用生煎，也是可以的，叫做‘軟煎’。特別適合老人小孩食用，也適合櫻桃小口的小姐們細嚼慢嚥。”

麥希明笑口詰問：“西關小姐也會用手撕扯鴨肉麼？”

林小麥咯咯笑答：“這是名伶菜，不是官場菜，也不是豪門菜。再養得精貴斯文，也是青衣花旦，撕扯個鴨肉有什麼不可能的？——老闆你倒是說對了，手撕吃法，據說是改開之後才有的。在七十年前，這道古老傳統菜從來不用‘琴’字切法，而是用‘棋’字切，甚至亂切。化整為零之後，由米飯班主親自分，首先給手底下的臺柱子們，最多最好的。其次底下的人，有摸得著的，也有摸不著的。還有講究的記載，是按人頭上，一人一份，自個兒拿刀叉鋸去，中餐西吃。”

麥希明搖了搖頭，說：“我個人認為，還是撕扯著吃好。”

林小麥說：“放在七十年前，用刀叉吃反而是最最洋氣的吃法。就跟九十年代流行紅酒兌雪碧，或者雪碧加話梅似的。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流行，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烙印……包括醬汁。我剛才查了查資料，這道菜最早的醬汁，是沒有醬汁。直接用小小個的青橘子，擠出橘子汁來滴落，就那麼吃。後來沾沙拉醬……嗯，七十年前的沙拉醬……後來變成了喼汁，再後來成了泰汁。”

目光落在了配碟的金檸汁上，麥希明猜測著說：“這麼說，金檸汁也是屬於創新的部分？”

把手機文件開啟，調整到老人模式那麼大的字型，直接放在麥希明眼皮子底下。林小麥說：“不一定。我這邊讓人發過來的資料……上面寫得清楚。”

螢幕上是一張掃描影印紙，紙業已經泛黃，字型是繁體豎行的。麥希明一眼掃去，驚訝道：“這是民國時的舊菜譜？不對……不是民國，上面有日期，我看看，是五十年代的……港版食譜？”

微微一笑，林小麥頷首道：“多虧了我們學校圖書館是整個大灣區最大的古籍電子化中心，大量的兩岸三地的古籍電子化之後的版本就存在我們的數字圖書館上。然後我的學生賬號辦理了延遲登出……好多資料可以查。你看看，這種好幾十年前的閒書，一般的搜尋引擎還搜不到。在這上面輸入關鍵字就能夠找到了。”

對著林小麥比了個大拇指，且加了句“你牛”之後，麥希明凝神看那段介紹，越看，嘴角邊掛著的笑意越濃，他說：“五十年代這道菜在港島大行其道，有名廚因苦尋小青桔不得，反而在當時的離島找到了一種綠皮檸檬。這種檸檬個大多汁，汁液金黃，島民謂之‘金檸’。大廚刨去金檸外皮，僅保留白色果皮部分取香味，以及金檸果肉，榨出汁連同果肉，炒製成醬，謂之‘金檸醬’……嗯，上面原文寫著：味絕天下，食藥皆宜，大受歡迎，‘一醬千元’。”

最後四字，他還特意強調了多一遍，林小麥說：“所以，這是一道菜的另一種做法，然後在這家飯店裡還原了出來。不知道是主廚的主意，還是老闆的主意……無論是哪個都好，那是妥妥的有心了。”

她翻了一頁，說：“這兒前面說的是當年粵劇在不同地方，也跟隨當地觀眾的口味喜好，有了變化。比如說，在洋城以及珠三角下面的私夥局中，票友串戲，習慣一人上場，擔正全曲。如同線串珍珠，一個連著一個。而在港澳地區，卻習慣於二人、三人對唱，接唱。你來我往，如同過招，互動性和趣味性更強。嘿，好玩好玩。”

看她趣味盎然地，少有地露出女孩兒頑皮的神態，麥希明心裡不由得一動，“她的求知慾倒是強……”

用手機把那份文件拍照下來，麥希明說：“難怪。我在外面的時候，社群活動偶爾也會有票友票戲，就是兩三人對唱的，不超過四個……我個人對比了一下，反而覺得洋城這樣單人單曲完整演繹，更加保留原汁原味。”

林小麥笑嘻嘻地瞥了他一眼，說：“老闆，你這算不算是愛屋及烏啊？”

麥希明一怔，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林小麥這句話什麼意思，摸起杯子想要喝茶，入口卻發現是尚未飲乾的氣泡酒，索性將錯就錯的一口喝乾了。

一邊給他滿上，林小麥一邊說：“這道風花雪月鴨既然過了那麼多次的改良，我想，其實這樣子的菜式，在粵菜菜譜裡還真不少。如果有機會的話，把一道菜從面世到現在，所有的變遷做成資料呈現出來……不，直接做出來，然後讓食客逐一吃過去，有一個直觀感受，一個菜的味道是怎麼變化的，那該多好玩啊！”

“你倒是真會想。”麥希明笑道，“吃飯又不是玩樂，你這不是浪費食物麼？”

孰料林小麥很認真地睜大眼睛盯著他，說：“不是浪費食物的啊，老闆，這叫飲食文化。偶爾為之，比如說搞搞活動啊，什麼的，不算浪費。”

看她宛然是當真了，麥希明就說：“那就先記下吧，最好有個初步的構想形成策劃案，時機合適的時候走一遍流程。”

“好！”

看到林小麥信心滿滿的樣子，麥希明不禁莞爾：“但是如果真的弄成了，你要負責的。”

“……負責……”林小麥眨眨眼睛。

麥希明說：“簡單來說，就是成了，功勞是你的。不成，鍋也是你的。你不是以我助理的身份來辦這件事了，而是全權負責，而且……不說保證盈利吧，也得有肉眼可見的效果，且少虧。”

日期：2022-08-09 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