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孃和船老大自然滿口答應,駛近了那停靠著諸多小漁船小舢板的分叉河溝碼頭,原本在大碼頭算是嬌小一號的遊船驟然顯得很大很顯眼。顧不得碼頭上坐著打牌的幾個閒人訝異眼光,林小麥像只靈巧的小鹿,在遊船船頭一串連環跳,跳到了隔了幾條船,剛剛近岸的小扁舟上。
亮出嗓門放高聲調,林小麥衝著扁舟喊:“是不是賣艇仔粥的池叔啊?現在還有粥吃嗎?”
從扁舟裡鑽出一個穿長袖長褲,板寸環眼闊口的精瘦男子,說:“有,有……想吃什麼?要加點兒什麼料嗎?”
麥希明跟在林小麥身後,也只慢了一步到了扁舟上,說:“就要最原始那種就行……不過,阿叔,能不能讓我們在旁邊看看?我想就在船上吃,有地方嗎?”
阿叔說:“有的有的,等我把茶几張開。”
小扁舟上就只有阿叔一個人,只見他動作利索地把一張摺疊茶几支稜到船頭上,林小麥自來熟地拿起船角落疊成一疊的塑膠小矮凳,說:“我們自己來,老闆你去煮粥就好。”
阿叔問:“剛才聽見你叫我名字,靚女你認識我嗎?”
林小麥說:“洋城荔灣粥香飄,飄落五羊從化山。從化河邊惠食佳,流芳潭上七大家。自從洋城水面上的勤行沒落之後,聽我家老一輩人說,大家隨水而安,漸漸轉移到近郊這一帶,其中艇仔粥最出名的,就是池姓人家……聽說,你長期在這一帶做水上生意,你們家的艇仔粥是少有的水上人家四代傳,最是正宗地道,然後要認準了你家的黑船頂。我只是沒想到競爭竟然這麼激烈……”
似是欣慰地笑了笑,池阿叔說:“沒錯,疍家人如蛋殼在水上飄,隨風而聚,隨水而散,三代以上就極少來往。能夠在流芳潭一帶流傳了四代的,就只有我們一個姓的人……要吃艇仔粥,先熱了粥底,請兩位稍等,燒熱煤爐需要時間……”
他一邊和林小麥閒聊,一邊回到船艙裡,手腳麻利地給半掩了爐門的煤爐加入蜂窩煤,手裡拿了一把大葵扇疾徐有度換著節奏扇了不多會兒,肉眼可見從蜂窩內竄出幽藍的火焰來。眼見池叔把大鋁鍋內熱著的白粥底倒入巴掌大的白鐵皮長柄小鍋,粥水如白練,米香伴著江風清晰可聞,林小麥不禁叫道:“好香的米味……這是用本地產的香米熬的吧?半點米粒不見……熬了得有,兩個小時?”
帶著一絲淡淡驕傲,顯擺一般取兩個長柄小鍋來,把米粥如奧運健兒翻耍自由體操絲帶舞般翻倒騰挪,眼前白光閃閃,林小麥偷偷看一眼身邊的麥希明,見他早就拿出手機來拍攝,修長的指關節微微發白。
女孩不禁莞爾,低聲道:“粥粉面飯,四大天王,每一行裡都有自己竅門,其中煮粥品的這行當裡,講究一個讓粥軟滑的技巧。低端的,就是往粥裡拌澱粉拌菱粉,讓粥吃起來如綿,說白了,摻假。而講究的老手藝人,是用拉扯牽動功夫,能把粥水口感調和得完美……這叫白龍出水百鍊如真。”
隨著她的介紹,池叔耳朵尖微微一動,說:“難怪你們追著我過來……原來是真的識家!難得的是……識家還年輕……今天也是緣分了。來,這是送你們的,自家漁船上生曬蝦乾,沒有半點人工新增劑的!”
重新把兩口小鍋放在煤爐上,等待粥水翻滾,池叔把一個掌心大的小碟蝦乾放在茶几上。不等林小麥道謝,人就矮身蹲下去,一聲大喝一用力,拉著船板釦環拉起一塊活板來,噼噼啪啪的動靜不絕於耳,原來船艙底下另有乾坤,竟養了十來條活魚!
很是滿意地掃了一眼滿艙活蹦亂跳的魚兒,林小麥露出微笑:“嗯嗯,鮮魚活殺,夠味……那阿叔你這兒的魚片粥也一定很好吃吧?”
池叔難掩驕傲,聲調略略揚高說:“當然——新鮮夠勁,能不好吃麼?這些魚都是今天凌晨四點鐘才起水的。太大的不要,太小的放生,留下來的全都是一兩斤重適合煮粥的‘西施魚’。”
池叔說話口音重,看到麥希明面露迷茫,林小麥低聲給他翻譯,又說:“所謂西施魚,意思不是指魚的品種。而是體型被養的嫋娜纖瘦,肉質勁道有嚼頭的魚,都可以這麼叫……這個季節最適合煮艇仔粥的,還是白鯽。我要那條鱗片泛銀光,箭鰭帶鳳尾的!”
“好咧——”池叔敏捷地撈起林小麥點名要的那條魚,那魚搖頭擺尾的拼命掙扎,但池叔雙手就像鐵箍一般把它牢牢鎖死。林小麥對麥希明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這條河,小魚小蝦就是老百姓過日子的恩物。都說鳳城廚師整治魚獲有一套,靠著三把刀——大砍刀、剝皮刀、片肉刀,能把一條魚整治得明明白白。其實工多藝熟,倒不必拘泥一地一城,但凡和魚蝦多打了交道的師父,都有這手刀上功夫。”
池叔聽見林小麥這麼說,越發添了三分歡喜,嘴角不住上揚,穿戴著手套圍裙,三兩下把魚敲暈,眼見三刀就把鱗片去得一乾二淨,林小麥瞪大眼睛嘖嘖驚歎:“好厲害啊,肉鬆刮麟慢,肉緊麟自落……老闆,這兩句是我們搞廚房的整魚口訣。”
接著她的介紹,池叔說:“意思就是說,魚肉緊緻就容易刮麟……如果那魚的魚肉鬆鬆垮垮的,魚鱗片就粘著不好取了,搞不好就整張魚皮給搞破了!”
“剛才池叔把魚養在艙底,艙底水冷,魚兒本能地收緊全身肌肉。再抓上來的時候他用特殊手法快速打暈了那魚,一直保持著魚肉收緊,你看他去魚鱗不光特別輕鬆,而且魚皮也沒有破半點,依然銀光閃閃的……哎,池叔,你怎麼拿剝皮刀?我們要吃雙飛蝴蝶,不能剝皮啊!別搞個魚腩粥糊弄我們!”
林小麥不住地跟麥希明介紹著,冷不防看到池叔取出一把柳葉寬窄,形如新月,寒光閃閃的尖刀來,忍不住愕然無比。就連麥希明,也認出了那刀子是專門剝皮用的:“師傅,這不對呀……魚片不能剝皮吧?”
毫不猶豫地刺刀入肉,筷子長的魚,不到一寸厚的魚身,魚皮更是比蟬翼厚不了多少,池叔愣是刀刃遊走在魚肉魚皮只見,伴隨著靈活的動作,左手配合徐徐剝出魚皮,連牙籤口寬窄的破洞都不見。
池叔說:“我這裡的艇仔粥好吃,就是因為我夠膽去魚皮,再用去了魚皮的魚片出雙飛蝴蝶……當然啦,有人說我是瞎搞。但是不是瞎搞,你試過味道不就知道囉……”
從左半身到右半身,反轉銀皮,露出魚皮背面雪白的質地來。林小麥連送的炸蝦乾都忘記吃了,不由自主道:“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古人把西施魚的魚皮,又叫做玉堂芯了。當真就像這個季節盛開的玉堂春花花芯嫩瓣一樣……真美啊……”
把整塊剝落,完整不見半點缺口的魚皮小心歸置在一旁,池叔說:“看好了。能夠去魚皮片的魚片,也不是個個季節都有的。要春江水暖,玉堂春花開的時候,養在艙底超過七天仍舊活蹦亂跳的西施魚,魚皮底下的那層結締組織才有締結魚肉的韌度。一年也就只有這半個月有口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