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逐水竟笑了,輕聲問他:“若能從我與父親中擇一,您怎麼選?”
何一笑原以為自己行得坦蕩,張口後卻什麼也說不出。
這徒弟固然為他所愛,可江臥夢……也是他心中特殊所在,乍聽聞竟不知真遇上這種情況,該如何辦。
江逐水慘笑:“徒兒如果沒生這張臉,您便好做選擇了吧?”
這話是何一笑萬萬沒想到的,立時大驚:“你又想做什麼?”
江逐水極平靜:“若我沒生這張臉,便與師弟妹們沒兩樣。我傷了臉時,您那般在意,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何一笑攥住他手:“不許做傻事!”
在江逐水眼中,這話反倒似默認了。
何一笑見他不說話,忙道:“我不逼你,你也千萬別衝動。”
衝動這詞與江逐水從來不相干,但他仍應下了:“好。”
何一笑半點不放心,手裡根本不敢松。
江逐水也不催他放手,心思卻飄遠了。方才師父提到天泉旁的密道,他忽想起密道內的那副冰棺。
他忍不住想,密道是何一笑閉關所在,那副冰棺必定也與師父脫不開關係。
能被他珍而重之放在冰棺內的,除了他父親江臥夢,還能有誰?
想及此,江逐水仍被師父抓著手,心卻一點點冷了下來。
不說活人,他竟連和死人相較的勇氣都沒有。
64、
有前車之鑑,何一笑不敢逼迫徒弟太狠,對方一句話,也的確令他不知如何回答,需得好好想想。
再者,還有更重要的事。
大夫尋了兩天,終於找見不對勁的地方。
“山主體內的寒毒,不是從青娥劍來。”
何一笑疑心自己聽錯:“你說什麼?”
他一直以為江逐水的寒毒是青娥劍殘留下的,也一直暗自懊惱,怎料今日聽見了這答案。除此之外,他想到的更多些。
“逐水自小養在我身邊,極少接觸外人,若不是青娥劍引起的,那毒又是從哪來的?”
大夫道:“青娥劍同藥方一樣,不過是個引子,那毒一直藏在山主身體裡,具體潛伏了多久,還需幾天才能下定論。”
何一笑不懂醫,無法與他多說,也沒將這事瞞著徒弟。
江逐水聽後,卻想,若自己的寒毒不是師父的過錯,對方便能少些愧疚,平日不再那麼小心翼翼,生怕又害了他。
倒是樁好事。
當然,這話是不能與師父說的。
他睡過一夜,精神好許多。如今獄法山的山主是他,前頭何一笑囚他已是冒險,現下見他無事,不敢再拘他,放他出門,見了師弟妹。
自說開後,周樂聖見到他時,總有些不自然。
江逐水不好多說,只盼時間久了,他自己能想開。這事主要還是憋了太久,雙方都不是少年人了,不至於一直放不下。
倒是見到秦錚的時候,令他有些尷尬。
六師弟拜師時才七歲,正是葉追下山那年。加上竹笛,江逐水料想他知道自己與師父的事,因而有時才會提醒兩句。
與他相較,秦錚隨意許多。
他腰間已沒了那支竹笛,道:“我記性好,聽師姐翻來覆去吹那首曲子,記在心裡。後來懂得多了,才知道只是半首……我也只會那半首。我想她是想吹給師兄聽的。”
他二人站在半山腰處,旁邊是塊平整山石,秦錚指著道:“就是這裡,我原本想爬到峰頂去拜師,誰想先見著了她……可惜我這輩子也沒能堂堂正正喊她一回。”
江逐水見他面上乖戾消了許多,也有欣慰,笑道:“七歲拜師,這可早了些。”
秦錚哼了一聲:“大師兄沒受過苦,有些事是不懂的。我自小心氣高,出身卻極差,萬幸被挑入了獄法。可人是不知足的,我知曉師父也收嫡傳,妄圖爬上峰頂,試試運氣……我運氣果然好。”
他說的是運氣好,江逐水卻聽出他心有悵然。
“我原是拜不了師的,但師姐下山前,領我到師父跟前。師父那時……便答應了。”
江逐水知曉他有話沒說,卻沒追問。
斯人已逝,他將竹笛與葉追同葬,便是了了這段曖昧情思。
這晚江逐水又夢見四師妹。
夢中二人對坐,葉追吹的是首新曲,一曲罷,仍有瑕疵,捏著竹笛,笑容微羞。
江逐水不知怎地,對著這張笑靨,卻悲從中來,許久才道:“……很好聽。”
葉追不是個會撒嬌的人,明知他說謊,也只微微抱怨:“大師兄哄我開心。”
江逐水也只盼她開心些。
醒時,他面上滿是冰涼淚水,擦了後在床上躺了會兒,披衣起來,推開窗戶透口氣。
洛陽君蹤跡難尋,但終有一日他會找見這人,親手報仇。
江逐水站了會兒,目光忍不住往峰頂去,雖什麼也看不見,卻想起那副冰棺。
彷彿著了魔,他再待不住,稍作準備便出了屋。
歷代山主有單獨葬處,便在礪劍崖對面,是一處密室,外有機關暗道,嫡傳弟子每三年祭拜一回。
其中有二十八副石棺,至今只用去九副,人一旦入棺,便不會再開。
然而現在,江逐水很想去看一眼。
江臥夢是他親身父親,他沒打算開棺,只是想聽聽棺中是否有人,好知道冰棺之中又是何人。
夜風淒冷,他渾若不覺,想,若當真是副空棺要如何?
離上回祭拜,已有兩年,他甫進去,長明燈一瞬盡數復燃,沉悶空氣也流動起來。
不大的地方里,二十八副石棺擺得整整齊齊。
江逐水除了祭拜歷任山主,江臥夢是他父親,又多一份祭禮,因而清楚是哪一副石棺。
二十八副石棺,分毫無差,他站在其中,莫名覺得有些陰冷,卻還是走向了江臥夢那副。
棺用的是一種罕見青石,聽聞能保屍身不朽,可若一旦開啟,屍身便會於七日間化為飛灰。獄法山凡是入了此處的嫡傳,個個都發過誓,若不遵先囑,貿然開棺,便要身首異處,眾叛親離。
江逐水只盼師父沒做這事。
石棺觸手冰涼,他方摸上,心上一顫,猛地轉過身。
門口長明燈照不見的陰影中,站著個人。
江逐水不曾想會在此地見著師父,失措下往後退了一步,狠狠撞在石棺上。
“小心!”何一笑急道。
石棺沉重,加上位置關係,江逐水這一撞,並未對其造成什麼影響,反倒是自己後背撞狠了,疼得厲害。
他不把這點疼放在心上,冷靜下後,思緒也清晰了——若棺中是空的,何一笑根本不會如此緊張。
這個想法令得他悄悄鬆了口氣。
何一笑走來,扶住他臂膀,道:“你當初發過誓,不小心撞開了棺要如何是好,”又道,“背上疼嗎?”
江逐水愣愣被他扶著,搖了搖頭。
何一笑雖不逼迫徒弟,卻怕對方再像上回負氣出走,因而偷偷觀望著,發現他深夜外出,心有好奇,便跟了上來。
“這麼晚了,你還來看你爹?”
江逐水聽他語氣自然,似乎並無心虛,忍不住問道:“天泉後頭的那副冰棺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