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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番外五《藏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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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破舊殘敗斂盡鋒芒的利器,寧可粉身碎骨,也不願封塵百年。

狼孩蜷縮在生鏽的鐵籠裡。

他纖細的頸脖上扣著厚重的木板,不甚圓滑的邊角將周圍一圈的面板�(得發紅,略顯單薄的肩膀在下微微發抖,腳踝之上,沉重的鐵鏈隨著車子的移動敲打在欄杆上,發出彷彿是刀劍交戈時的清鳴。

長長的黑髮髒亂的披著,縷縷髮絲之下,是一雙綠色的眼睛——瞳孔是深邃的黑,與綠寶石似得虹膜配在一塊兒,像是夜晚的森林,幽靜,且陰森。

賣主時不時轉頭來檢視“貨物”的情況,卻又總是有意無意的避開對方帶有血腥氣的目光……這是個漂亮又特殊的寶貝,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可同時也太危險了,金主們需要的是一個帶一些野性的小寵物,而不是一頭會吃人的狼。

想到這裡,他不禁啐了一聲,揚起鞭子讓馬兒跑得更快些,好快些將“貨物”出手……

拍賣會開始之前,狼孩餓了整整三天,僅僅靠水果腹。

也正是因為他餓脫了力,賣主才放鬆警惕,卸掉了脖子上的木板,換上與四肢一樣鐵的鏈子……他被連人帶籠的搬上高臺,去接受臺下人類們各式各樣的目光,淫邪的、驚歎的、嫌惡的……儘管已經習慣了這種場面,他依然覺得胃部翻湧,酸水一股一股的冒上,卻沒有東西可以吐。

而他能做的只有忍著……準確說,是潛伏著,像躺在地上裝死的受傷的狼,等待著獵物放鬆警惕上前時,給予致命一擊。

他成功了,也失敗了。

他咬住了那人的手,尖牙沒入蒼白的面板——可是力氣太小,沒能留下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反倒是被對方狠狠敲在腦後,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嘴巴里還有未能散去的血腥味兒,他舔了舔牙齒,發現自己並不能動。

四肢上的沉重感不在了,對方並沒有用鏈子鎖著他,而是在身上插滿了細細的銀針……他本以為這又是什麼沒見過的刑罰,卻又偏偏沒覺著痛。

就這麼愣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什麼似的偏了偏頭……發現買下自己的那人就躺在一邊,閉著雙目,呼吸平緩,手腕上纏著一圈白色的繃帶。

那人的身上帶著一股苦澀的味道,惹得他皺了皺眉鼻子,森白的牙從薄唇中露出一個小尖,抵在乾裂的下嘴唇上,有些刺痛。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敵意,對方緩緩睜開眼睛,直起身摸了摸他髒兮兮的頭髮。

動作是他出乎意料的輕,可說的話卻與那些人無二。

“再瞪,我就把你那倆眼珠子挖下來。”

他聞言不但毫無懼怕,反而咧嘴的笑了起來,嗓音嘶啞。“你試試看……挖了就……不值錢了……”

這麼些年而耳濡目染,他多少學會了些人類的語言——儘管他並不喜歡,甚至覺得每一個字都像是舔著刀口發出來的,那柄當年刺入母狼腹中的長刀。上面還帶著“媽媽”的碎肉。

他極為噁心的吐了下舌頭,正反胃著,就覺得身體一輕,被人抱起……

對方帶著他來到小溪邊上,三兩下扒拉掉身上的衣服,露出布料之下傷痕累累的身體。

他像是被剝去皮毛的野獸,口中發出屈辱不堪的低吟,被封死的手腳卻動彈不得,只得眼睜睜看著對方撩起微涼的溪水潑在身上,將髒汙和泥濘沖刷。

有些傷口還未痊癒,觸碰時帶來微微刺痛,他掙扎的更用力了,無力的手指微微發抖,一雙綠哞圓瞪,其目光恨不得化為實質,將眼前這人大卸八塊。

……直到後來精疲力竭的趴在岸上,看著對方慢條斯理的撩起被溪水打溼的袖口,他�(了�(牙,諷刺道:“呸,人渣。”

那人卻笑了笑,眉眼彎彎的模樣看得他一身雞皮疙瘩,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本能的危機感讓他忍不住破口大罵,最後甚至帶出幾聲非人的低嚎……對方卻只是哼著小曲兒,擰乾他溼漉漉的長髮,裹著抬回了屋子裡。

他氣喘吁吁的瞪著他,乾瘦的胸口起伏,凹顯出皮下單薄的肋骨。

那人淡淡瞥他一眼,修長的手指沾了黏糊糊的東西,塗抹在傷口上一片冰涼。

濃郁的苦味瀰漫開來,他皺著鼻子,剛想發作,就覺得腰間一陣刺痛,毫無徵兆的大叫出聲,又慌忙咬住嘴唇,將臉埋在堅硬的床板上。

“忍著點,淤血不揉開,你這腰就廢了。”

對方在身後說著,手裡的力道卻似乎減輕了一點兒,可還是疼……

這種感覺他太熟悉了,每一個、每一個……人類,都會給他帶來疼痛、悲傷、屈辱……

就連身後這個,也不例外。

等好不容易熬到了“酷刑”結束,他趁著那人露出破綻,毫不猶豫的撲了上去。

桌上擺放的藥罐噼裡啪啦的打了一地,清脆的聲響刺激著他的耳膜,手中的力道不由自主收緊了些,鐵箍一般死死卡著對方的喉嚨。

他看著對方因為缺氧而逐漸而變得潮紅的臉,看著那漆黑的眼睛裡泛起水光,胸口裡的器官跳得很快,他知道那是因為興奮,像是咬住獵物的興奮——

身上突然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年幼的狼孩渾身一震,幾乎是本能的鬆開了手。

緊接著,數根讓他咬牙切齒的銀針落在身上……

僵化的四肢動彈不得,他只好用兇狠的目光瞪著對方,卻發現那人眼底泛著微紅,冷漠的瞳孔裡染了些水色後,像極了他尚在森林中常去喝水的那深潭。

只愣神了那麼短短一瞬,對方卻已經直起腰來,眼中水漬散盡,餘下的是冰冷如昔的目光。

“再有下次,你就給我躺一輩子吧。”

明明這種話他聽了不下百遍,由那人說來,卻莫名驚懼,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股恐懼由何而起,直至多年後回想起來,才發現只是單純不想被再次丟下。

可若要就此屈服,又沒那麼容易。

他從出生開始就帶著對人類的惡意……又甚至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而生。

只是一片混沌中猝不及防的睜開了眼睛,被前來覓食的母狼叼回了窩裡。

再後來,捕獵的人類殺死了母狼,帶走了他。

他們叫他怪物、畜生,用噁心的手抓住他,用令人作嘔的目光打量他,他們把他關在籠子裡吐口水……沒有人把他當做人看。

“你先前的主人,是不是都被你咬死了?”

那人漫不經心的聲音緩緩入耳,將他飄遠的思緒拉扯回來。

“那些畜生……”他咬牙說著,一雙眼直勾勾的瞪著對方,試圖將那人臉上虛偽冷淡面具撕扯下來。

卻不想得到的卻是輕輕的撫摸,修長白皙的手指插入髮間,傳來的微熱的摩擦感讓他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本能張口想咬,卻被對方輕而易舉的擒住,卸了下巴。

他合不攏嘴,無法吞嚥的唾液沿著張開的口角淌下,漸漸瀝瀝的落在衣領上,狼狽的很。

也正是因為這點,此時才低頭不敢看向對方,倒是那人伸出手指颳了刮他的下巴,告訴他,你有名字了。

“從今天起你就叫……嗯,阿郎好了,郎中的郎。”

他不知道那兩個字代表什麼,也不知道這兩個字如何書寫,他只知道,這是他的名字……在除去畜生和怪物之外,他多了一個稱呼。

一個象徵著人的……名字。

心裡的某個地方像是被什麼戳了一下,說不上溫柔,但並不會痛。

反而有某種說不出的情愫悄悄埋下了種子,或許有哪天,會在那個被傷害、被侮辱、被拋棄太多次的傷痕累累的靈魂裡,開出一朵白色的花來。​​​​

說來也是奇怪,那人給他起了名字,卻不常叫,反而滿口那小子的呼來喝去,聽得他內心不快,時不時發出抗議,卻也無用。

倒是那人陰陽怪氣的很,讓他始終無法放下警惕之心。

後來有一次,兩人上山採藥,自己不慎跌倒滾下山坡,樹枝和枯葉呼啦啦的糊了滿臉,後背傳來細密的疼痛,伸手一摸,發現是衣服破了,裸露出來的面板上盡是細密的刮痕,風一吹,涼颼颼的疼。

除此之外,他還不慎將腿摔斷了,稍一動作便覺腳踝處鑽心的疼,乾脆趴在草叢裡輕喘著氣,等最難熬的那一陣過去。

他沒想到的是,對方竟然會下來找他。

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幾乎是沒有思考的,他暴起將人撲倒在地,尖銳的犬齒咬上脆弱的咽喉,薄薄的面板下喉結滾動,他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一口。

可那人神經緊繃,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小動作,只斷斷續續得說著話,聽來也是有幾分道理……只不過他半點沒聽進。

他有些愣愣的看著那張一貫淡漠的臉頰因缺氧而染上豔色,飛紅的眼角微微上挑,白皙的額前滲出細密的汗,打溼了幾縷額髮粘黏,黑白分明。

不知不覺間力道有些許鬆懈,眼裡征服的慾望卻絲毫未散,反而火上澆油似得被什麼點燃了——“你應該臣服我。”他聽見自己一字一頓的開口,卻換來那人滿不在乎的笑。

心裡頭的那股邪火越燒越旺,他按著對方的肩膀不讓其起身,鼻尖在那人胸口來回拱動……這是下意識的動作,是他從狼群中帶出來的習性,短時間內還無法抹去。

直至頭皮遭受拉扯,他齜牙咧嘴的瞪著對方,恨不得一口咬上去……卻在這之前覺得眉心一軟,那人精緻的臉龐無限放大,他甚至能感受到清淺的呼吸噴在臉上,如這山風一般微涼。

緊接著便是難以言說的燥熱,他為此燒紅了臉,跟個炮仗似得彈跳起來,卻不慎觸到了腳踝的傷處,疼得汗流浹背。

那人卻為此笑的更開心了,形狀好看的眉眼彎成了月牙,淺色的薄唇上挑,還居高臨下的說著風涼話。

滾燙的汗水沒入眼裡,一陣刺痛,他一邊按捺著躁動不安的心臟,卯足了勁兒想要重新撲上去,卻被對方眼疾手快的封了穴道,趴在草堆裡無法動彈,只得靠眼神將其生吃活剝。

那人卻並不在意,只慢吞吞踱步到他腳跟附近,伸手觸向受傷的地方,“我給你起名字,不是讓你做回野獸。”

說罷,還伸手戳了戳他起伏的胸口,說教的講了幾句。

可是狼孩不想做人,他打骨子裡便對其抱有強烈的敵意,可對方的話,他卻無法反駁。

正愣神間,只覺得身體一輕,卻是被人揹在背上,搖搖晃晃的走回家去。

那個人的背部並不寬闊,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削瘦了,單薄的衣衫裹著腰線,凸顯的肩胛骨硌著他的胸口,不太舒服。

或許是受傷的地方斷斷續續傳來疼痛,便凸顯的也沒那麼彆扭……他垂下頭,嗅到對方髮間淡淡的藥香,很苦,卻並不算難聞,縈繞在鼻尖時,惹得他小小打了個噴嚏。

山路崎嶇,可直到家裡,那隻受了傷的腳就不曾沾地……那人氣喘吁吁的將他丟在床上,黑著臉處理好並不算太嚴重的傷口,甚至還公報私仇的纏了好幾層的石膏。

過程中狼孩不知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只好一貫的瞪著眼,綠瑩瑩的眸子閃閃發亮,裡頭滿滿盛著對方。

那人也低頭看他,嘴角的弧度有些許冷意,卻不像是在生氣。

可惜屋裡的燭光太暗,他們彼此都錯過了一些什麼,再想去找時,已不見蹤跡。

接下來的日子還算平靜,只是他一度排斥人類的東西,卻總是被對方逼迫著去接觸、瞭解……有一回在他忍無可忍的咬了企圖摸上來的手,被那人點了穴道抗回山上,一路下來那些詫異的、好奇的目光,讓他無法控制的想起了曾經不堪的時光,情緒激烈間出言不遜,自然是被狠狠教育了一番。

他忍無可忍的對那人大吼,卻只換來一聲不屑的冷笑。

那人說:“我只想告訴你這是一場交易,所以你不需要懷疑什麼,也不需要覺得自己欠我什麼。”

這番話就如一盆涼水從頭潑下,一路涼到腳心,澆滅了那股尚且微弱的火星。

——果然,人類都是不可信的,他如此告訴自己,彷彿就能將胸腔裡的那顆器官化作無堅不摧的鋼鐵,任何刀劍也無法在上留下痕跡。

“原來你也跟他們一樣。”他說,語氣中帶著連自己也不曾發覺的失望,同時卻又慶幸,至少到此為止,他還沒有受傷。

“人類沒有一個好東西。”

對方卻只是笑笑,承認道:“所以我正在把你變成人類。”

於是,那人接下來對他做的一切都有了理由……他把交易二字悄悄刻在心底,刻在最顯眼也最深的地方,時刻提醒著自己,不要輕易動搖。

時間轉瞬即逝,一不留神便幾年過去了,少年纖細的四肢被歲月拉長,竟逐漸與那人一般高了,到了不再需要仰視對方的時候,他便開始學會收斂自己的情緒,就像他看不透那人,也不想被對方窺出心事。

眼下,他低著頭,聚精會神的看著眼前一節削瘦的小臂,男人的面板是那種半透明的白,隱約可見皮下青紫的血管,像是某種一觸即碎的名貴瓷器……可就是這樣的一隻手,無數次點住他的穴道,讓他無法動彈。

這般一想,先前的躊躇一掃而空,他拈起一枚銀針,照著先前背下圖上的位置,還未落針,便覺得臉側一癢,竟是那人繞起一縷碎髮把玩,惹得他手指微顫,落錯了位置。

銀針極細,扎錯也不見出血,可不知怎的,他分明感到心跳漏了一拍,好似這針是扎到了他身上……來不及細想,便出聲責怪道:“你干擾我。”

那人漫不經心的迴應著,剛還卷著他頭髮的手指揉了揉被針扎的部位,“繼續。”

聞言他只好再次低頭,可對方周圍縈繞不散的藥香始終都在,刺激著他鼻腔微微發癢,莫名有些躁動。

是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便對那人身上的氣味異常敏感,微靠近些便無法集中,彷彿連心神都被那苦澀的藥香攝了去,渾渾噩噩。

一時岔神,銀針落錯了地方,被那人斥了幾句,他撇撇嘴,心中暗怪對方靠的太近,卻還是輕輕將針拔了出來……

如此場景反覆幾次,直到對方忍無可忍喊了停,恍惚著起身,按照吩咐走出門去。

微涼的山風撲面吹來,多少拂去心頭燥熱,他愣愣望著那窗紙中朦朧的人影看了許久,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轉身走向廚房的位置。

當夜,他輾轉幾輪,好不容易沉沉睡去,那人卻陰魂不散的入他夢來,曖昧的燭光下,向來冷淡的臉龐滿是潮紅,鬢角的汗珠沿著瑩白的額角滑下,落在他唇邊,味道微鹹。

他打了個抖,本能抓住對方手臂,纖細的腕骨扣在掌中,白玉般溫潤冰涼,讓他有種將其含在口裡、細心呵護的衝動……

而他也的確這麼做了。

被狼養大的男孩小心翼翼的牽起男人修長白皙的手,顫抖的唇觸上那竹節一般好看的指骨,烙下一個滾燙到近乎燃燒的吻——

接著他便醒了,夢裡那人面板的質感彷彿依然留在唇間,他茫茫然起身,發現褲襠一片溼濡。

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只是本能的恐慌,做賊似的趁著天還沒亮將褲子洗了,擰乾水漬掛在房間裡,用小扇子悄悄扇著。

不過一會兒,晨曦的微光從窗縫裡洩進來,明媚的讓他心虛。

以至於接下來的幾天都魂不守舍,直到陪著那人下山賣藥,站在鋪前等人的時候,聽聞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他本能回頭,倏然對上了與自己相似的一雙眼。

對方翻下人高的大馬,跪在他足下,說了幾句他從未聽過的語言……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彷彿生來便能懂得其中意思。

怔忪間,似乎有誰在身後喚他的名字,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發現青年不知何時站在身後,面色陰沉的望著他。

“過來。”那人又喚了一遍,揚起的尾音不輕不重的落在他心坎,微微一顫。

“怎麼回事?”

“……那人說,他是我的族人,要帶我走。”他如實轉告著,卻莫名有些忐忑,期待著卻又不那麼期待對方的反應,正糾結間,那人卻已經冷聲下了命令,“不許去。”

這幾乎是瞬間激起了他的反骨,他平視著已與他一般高的男人,質問道:“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說你拿我當人,為什麼又像看牲畜似的守著我?”

或許、或許對方軟下聲來,勸上幾句,又或是說些挽留的話,他便不走了……

可等到底,卻也只換來一句你欠我的。

攏在袖口之下的手指緩緩握緊,骨節被他捏的咯吱作響,僅憑著最後一絲耐心,攔住了上前的族人。

反觀轉身就走的那人,背影在視線中豎作一道,那般削瘦,卻又偏偏該死的挪不開眼。

這種彷彿深陷泥足的感覺讓他本能不安,深刻在骨子裡的不信任感洶湧而來,鞭撻著他的靈魂警告說都是假的,人類那麼虛偽,你不應該如此莽撞的交出真心。

可是……卻總有另外一個聲音,悄悄反駁道,那個男人是不一樣的。

他不會用那種噁心的目光看著他,從未對他真正造成過身體上的傷害,會教他東西,會與他說話,會對他笑……

可若是這些都是假的呢?

如果那人一直在欺騙自己,又怎麼辦?

這些年共同相處的時光將他的心田翻了個土,卻還沒來得及播下翠綠的種子,依然是一片荒蕪。

他想要出去看看。

看看這大千世界,看看那人沒見過的種種,證明自己要比他強。

他是有野心的,哪怕早年的經歷將那股慾望扼殺在囚籠裡,可也只是沉睡,而不曾死去。

因為他曾經奔跑在最廣闊森林裡,那沾血的鐵籠關不住他,這破舊的茅屋更加不能。

他必須得走。

那個人最後還是妥協了。

這是意料之外也意料之內的……他已經長大了,身體不再瘦小,精悍結實的肌肉讓銀針都失去了效用,遲早有一天,他再留不住他。

狼孩心裡清楚,卻依然希望那人說些什麼,不管是什麼也好,只要不是……

“不要忘記你欠我的東西。”

……只要不是這個,他有些惱怒,心說我這麼一次次的想要忘記這是一筆交易,你為什麼總要提醒我?

胸腔裡無法發洩的酸楚堵得他喘不上氣,好半晌才開口道:“……我欠你的,會一次結清。”

在那之後,你便在沒有了控制我的理由。

如果我想對你做些什麼的話,你也無法反抗了吧?

他如願以償的走出山林,可外頭的世界,卻不比他想象中要好。

哪怕身份不同以往,吃食住行皆有照應,不再顛沛流離,受人囚禁,反倒穿金戴銀,居高臨下的騎著白馬……可卻並沒有想象中的開心。

這大好的河山,這看不盡的美景,只有他一人享受怎麼能夠?

那個人應該也來看看,看看自己是如何坐井觀天,又渺小如芥。

他拼了命的想要變得更加強大,強大到無人可抗,強大到能讓那個男人臣服於下,再說不出他不想聽的話。

征服的慾望濃於血脈,打出生起便在他身體中潺潺流淌,隨著年歲的增長初露端倪,直至最後,化作似箭一般迅捷凌厲的迴歸之心。

他很想他。

在奔於疲憊的交接背後,他時常抱著酒壺,坐在高閣窗邊,翹著腿,望著天下僅此一枚的月,去想那人是否也在看著……想著想著他便笑了,辛辣酒液入喉,燒灼的滾過喉嚨,落在胃裡一片火熱。

怎麼會呢?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是在乎,也不必總強調那“交易”二字,彷彿相處的那些時光,真的只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互惠互利,顯得他……顯得對此有些許奢望的他,像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所以他想回去。

不再仰視,不再受制,一口氣將欠下的還清,然後——重新開始。

冬天的第一場雪比想象中來得更早。

兩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外頭的江湖上翻天覆地的變了幾輪,也依舊影響不到世外桃源似得小鎮。

身份以不同往日的狼孩騎著去時的白馬,踩著新雪,緩緩來到曾經常來的藥鋪跟前……

卻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與藥鋪的女人交疊在一處,雖然很快分開,卻還是壓不住他心頭竄起的火苗——本能上前一步,恰好與對方後退的身體相撞。

那人瘦了許多,削尖的下頜幾乎沒什麼肉,襯得整張臉愈發小巧,略有些凹陷的眼窩顯得那雙黑眸愈發有神,長長的睫毛垂下,從上看去,竟是比以前還要年輕幾分。

久別重逢的心情卻都被剛才的一幕破壞殆盡,他有些煩躁的將人揮開,本以為對方會躲,卻不想直直磕上了一旁的桌角,發出好大一聲響。

他心中一跳,莫名有些慌亂,面上卻只微微皺眉,“你的頭髮怎麼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白髮的青年答非所問道,“嗯,回來了,我們先回家……”眼看那人搖搖欲墜的就要摔倒,他連忙上前將其摟住。

外頭雪花紛飛,對方穿得卻並不算厚重,滿帶著涼意的身軀入懷,隔著衣料便能摸到他背上凸顯的骨頭,很是硌手。

他還想在摸幾下,缺見懷中之人的狀態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便順勢扣住了那隻胡亂揮舞的手,拇指按在脈搏處,微一挑眉,“……你的脈搏跳得很快,生病了?”

“……先回家。”男人閉了閉眼,聲音沙啞的有些過分,渾身上下都透著虛弱的味道,他心中一動,自作主張的將人打橫抱起。

對方有些驚慌的抓住他的手臂,“你——”

“你可以再試試用針扎我。”成熟的狼孩笑出尖牙,他看著懷中人略帶狼狽的模樣,心情頗好,“我已經不怕你了。”

那人的睫毛抖了抖,沒再說話。

就這麼默不作聲的上了山,走在路上的時候他突然想,很多年前也是那人揹著這樣的自己,一步一步踩過細碎的沙石,在雜草叢生的山坡上踏出一條窄路……

然後毫無猶豫的將自己丟在硬板床上。

思緒戛然而止,他眨了眨眼,發現自己不知為何竟也這麼做了。

看對方的表情似乎很疼的樣子,他躊躇幾秒想開口道歉,那人卻搶在他之前冷聲道:“你想怎麼樣?”

……又是這樣,他在心裡頭自嘲道,嘴上便再沒了門把,發洩似得列出一堆條件,說到後來,難免帶出幾分炫耀的意思。

人世間走這一趟,他眼界開了,再不是以往那個傻了吧唧的孩子,他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懇求道:誇我一下吧,哪怕就一句也好……

分神之間,卻聽那人清冷的聲音傳來,卻是他從不敢奢望的話。

“我想讓你陪我一輩子,行嗎?”

他怔住了。

心臟近乎要從嗓子裡蹦出來,興奮之餘,更多的則是惶恐——對方為什麼會說這個,莫不是在詐自己不成?

要不然,怎麼可能突然對他……這麼好。

“……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他有些忐忑的問。

“沒有啊……我很認真的。”青年慢條斯理的說著,“不過時間沒那麼長。”

“……一個月怎麼樣?一個月後,我們兩不相欠。”

——其實你可以再要多點,要、要一輩子也沒關係!類似的話語卡在喉間,吞吐半晌,卻只吐出一句:“……我還以為你會要金銀財寶什麼的。”

對方笑了笑,清雋的眉眼舒展開來,少了些先前鬱氣,白髮如雪。

他一時看花了眼,隱約聽見對方說的話,像哄孩子一般,漫不經心的,帶著幾分讓他誠惶誠恐的溫柔……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山下小鎮藥鋪裡的那個女孩,對方以那樣的眼神看著青年,分明是喜歡的。

那麼那人……也是喜歡的嗎?

本已平復的火氣再度湧上,他走上前,將對方捆在雙臂之間,居高臨下的望著那一頭雪白的發,心頭幾番悸動,卻還是說不出服軟的話。

他的靈魂裡有一根不屈的骨,執拗的、倔強的,也一從而終。

所以到最後還是搞砸了。

他被對方刻薄的話語激怒,一圈砸在身後的牆壁上,塵土簌簌落在那人白色的髮間,還未來得及伸手,便被那人面無表情的拂去。

……總是這樣。

這樣面面俱到、這樣無堅不摧、這樣的……讓他找不見半點破綻,便不敢再前一步。

理由是他自己也覺得丟人的害怕,他害怕被拒絕,害怕受傷,害怕在這之後被對方厭棄,害怕此生在無法見到那人。

零零總總的情緒交織,他再無法自控,竭嘶底裡的發洩了一番,卻只換來一句輕飄飄的好啊。

那人蒼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落在臉側,像是窗外第一場冬雪,乾淨而毫無溫度。

他被其中傳來的寒意冷的發抖,連同心間的那股火焰都“噗嗤”一聲的滅了,餘下一攤冰涼的灰燼。

……

入夜時分,他難得做了個夢。

夢裡彷彿有一場下不完的雪,紛飛的雪花迷亂入眼,化作滾燙的淚肆虐在臉上,復又被寒風凍成了細碎的冰碴,如此反覆,直至面板開裂。

堆砌的碎雪掩埋了他的雙腿,只剩腰部往上且在外面,保守風霜摧殘,卻又彷彿喪失所有知覺,化作一塊亙古不變的石雕,任憑日升日落,只守著眼前這方寸天地——

可分明什麼也沒有。

他能看見的只有一片白茫,不帶一點瑕色,那般純粹,純粹的令人絕望。

他就在這份絕望裡跪著,直至冬天過去,雪水融化,春暖花開。

然後……露出埋葬之下的一句枯骨。

他低下頭,看著始終攥緊的手,被凍死的五指再張不開,卻還是有一縷銀光從中洩了出來,刀光般銳利而刺目。

“……所以你的頭髮,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想起夢境中那抹被攥死在掌中的銀絲,心口便針扎似得痛,唯有將指尖穿過那人銀白的長髮,觸到溫熱的頭皮才冷靜下來,“莫不是真的老了?”

對方閉了閉眼,漫不經心的應著,他不滿,湊上前去一字一句道:“我見他們變老都會生出皺紋,你臉上一根也無,絕不是老了。”

那人卻只是笑,唇邊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卻彷彿盛了春水,笑得他心都化了。

可嘴巴就跟不聽使喚似得,硬要將某些話說得難聽了些,為此來掩蓋自己蠢蠢欲動的真心……但既然是由他出口,難免有幾分真情流露,忐忑著對方是否能夠發現。

結果那人卻是要去藥鋪……沖天的酸意湧入鼻腔,他陰陽怪氣的說了幾句,對方轉身往外走時,一時不慎摔倒在地,望著青年削瘦不堪的背影,他心中幾番湧動,卻只是走到跟前,蹲下。

如果他伸手……他想,他一定會死死抓住。

但是沒有。

這樣的場景數不清有多少次,他依然固執的不肯放下身段,就像那人無論如何不願求助於他。

那個人說正在學會喜歡一個人,卻又不肯告訴他那人是誰。

那個人說他中了一種動心便會去死的毒,卻說他不會相信。

那個人總是這麼的自信滿滿,彷彿一眼便能看穿他的靈魂,卻始終不曾看透他那顆捂得並不算嚴實的心。

他一邊滿心期待的想對方發現,又忐忑於到底要如何迴應,思來想去傻笑幾聲,慌忙斂了表情,裝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心裡頭卻又始終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我喜歡你。

他甚至不知喜歡二字真正的含義,只覺得如果由那人說出,一定是無比動聽……

轉眼,一月之約到了盡頭,最後的一夜兩人相對飲酒,他怔怔望著桌上瓷白的酒杯,再抬頭時,卻見那人直直望著他。

燭光在那雙平如深井一般的眸子裡燃起點點星火,彷彿純白的紙上綻開的一抹耀眼的紅,使其瞬間鮮活起來,他看著他,甚至挪不開眼。

他還想再……再看得久些……可……

可對方似乎不那麼想。

胸口泛起些許悲慟,他又酌一杯,仰頭飲盡。

許是酒精上頭,又或許是那人眼中光芒太甚,撬動了他心裡那根固執的板,絲絲真情從縫隙中溢位來,盈滿了喉嚨。

他妥協了。

“其實你真想留我下來,不需要用這種方式……”

“嗯,我是說……我可以過一段時間回來一次……其實我這兩年……過得雖然很好,但是也很累。”

顛三倒四、語無倫次的說著,不指望對方能聽出多少端倪,只求個痛快。

這份感情壓抑了太久、彆扭了太久、也堅持了太久,他實在是忍不住了……他……

眼前突然一陣眩暈,等回過神時,他已經軟倒在桌上,渾身沒有半點力氣。

“你……往酒裡……下了……”

一片朦朧的燭光間,那個要他朝思暮想的青年緩緩上前,冰涼的手貼上了他滾燙的側臉……

形狀好看的唇顫動幾下,卻是在說:我想要你。

……他這是在夢裡嗎?

茫然作想間,本能想要開口迴應,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那人點了他的啞穴,騎在他身上主動起伏,勃起的肉刃被主動納入柔軟的口腔,他舒服的直錘床鋪,想要伸手摸一摸那人漂亮的側臉,卻連半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說不清是憋屈還是歡愉,但那人身上的氣味於他而言便是上癮的毒,一旦沾染,便欲罷不能。

幾番沉淪,又幾番清醒。

直至性器破開緊緻溼滑的甬道,融為一體。

他舒服的頭皮發麻,偏偏那人還變本加厲的耳語,讓他叫出來,叫他恨他。

——真是個瘋子。

我怎麼會恨你呢?

可是為什麼,哪怕做到這個地步,你也不願說一句你喜歡我——

他頭腦發熱的想著,藥效與酒精將理智沖刷,餘下只是掠奪的本能……

結束的時候,那人一身狼藉的躺在他懷裡,昏迷不醒。

他抱著人坐了許久,直至天光乍破,才惶惶然回神,在對方額間落下虔誠的一吻。

他說:“我愛你,瘋子。”

瘋子閉著的眼睫顫抖幾下,不知聽沒聽見。

就權當對方聽見好了——他突然也不在乎有沒有迴應了,至少現在這個人是在他懷裡的。

雖然很瘦、很輕,但至少……是他一個人。

這般想著,忍不住親了親對方的眉心,將其摟得更緊。

他難得做了個美夢。

夢裡的那人笑得溫柔,會主動吻著他的唇,一遍遍說我喜歡你。

他高興地快瘋了,恨不得溺死在對方那雙眼裡,伸手想要去夠那人的臉,卻只抓住一縷長髮……

心臟有瞬間驟停,他倒抽一口冷氣睜開眼睛,好一會兒才想起今夕何夕。

房間裡空蕩蕩的,身側的床鋪餘溫已散,餘下一片刺骨的冰涼……本能哆嗦了下,他想掀開被子,卻有什麼從指縫間飄下,落在床上。

他低下頭,看見那根根銀白散開在深色的被褥中,彷彿泥間新雪,刺得他心頭髮顫。

一股難以言說的恐懼感襲遍全身,如同一腳踏空,墜入不見底得深淵——

他能做的只有顫抖著手,將那細細的髮絲一縷縷收攏,好不容易整合原本的一小束,攥在掌心不過片刻便被汗水浸透。

他跌跌撞撞的出了門。

屋外剛下過一場大雪,豔陽為那萬里冰封渡上一層晃眼的燦金,他茫茫然站在門口,彷彿失去了思考的力氣。

就在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擁有那人的時候,對方卻給了他最狠、最絕、也最致命的一擊……

你就這麼恨我嗎?

恨不得我死……恨不得我生不如死。

他眨了眨痠痛的眼,溫熱的液體順著眼眶淌下,來不及去抹便已被吹乾。

那個人離開的時候也帶走了他的心,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具會呼吸的屍體。

他沒有死,卻也不能稱之為活。

再後來,他在書房裡翻到了那人師傅留下的信,被風霜摧殘的脆弱的紙邊泛黃,墨跡卻依然濃郁如新,在他本已死水一般的世界裡翻起驚濤駭浪。

靈魂彷彿被撕扯開來,一半狂喜,一半悲慟,他哭了笑,笑了哭,跪在地上發出血腥的嘶吼,像是痛失愛侶處於瀕死的獨狼。

那個太鋒利、太溫柔、又太決絕的人,拖著奄奄一息的病體,將血淋淋的真心嚼碎了嚥下去,帶進墳墓裡,卻從未想過要向他妥協——就如同破舊殘敗斂盡鋒芒的利器,寧可粉身碎骨,也不願封塵百年。

可這並不妨礙他深愛他,就像嘴上說著不愛的那人,為他霜白了頭髮。

他蹲下來,手指刨開堅硬的雪花,放在鼻端輕嗅其中的味道。

靈敏的嗅覺在一片白茫中指引了方向,他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終於趕在開春之前,找到了那人埋骨的地方。

他跪在那高高壘起的雪堆上,擁抱著頂端落下的新雪,彷彿擁抱著愛人冰冷的身體。

下輩子,我一定會先找到你。

而這輩子……我會守著你,他吻著掌心的銀髮承諾道:我會一直、一直守著你。

直到我停止呼吸,直到我魂飛魄散,化作一枚不會腐朽的種子,等到來年的春天,在你墳頭開出最漂亮的花。

就像當年,你對我做的一樣。

番外五《藏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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