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精神不好,不要說那麼多話。”
他忽然害怕極了,他不想聽沈尚書說話,不想讓這個文人用那種平靜無波的語氣對著他交代後事。
沈尚書卻一定要說:“陛下,我想葬在北雁關外。”
小皇帝怒吼:“朕命你閉嘴!!!”
沈尚書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輕聲說:“我沒有保護好李韶卿,有負張郄昔年之託。若是死了,該去北雁關外親自向他陪個不是。”
小皇帝輕輕一顫,刺骨的寒意在沈尚書輕柔的語氣中從心底緩緩升起,滲透進四肢百骸皮肉筋骨之中。
他看著沈尚書蒼白俊秀的臉,沈尚書也在看著他,如畫的眉眼波瀾不驚,看不出歡喜,也沒有悲傷。
小皇帝在他平靜的眼神中忽然覺得無比恐懼,絞盡腦汁地想要讓沈尚書和他說點別的。
說什麼都好。
除了遺言說什麼都好!
小皇帝張張嘴,吐出一句:“你恨朕嗎?”
沈尚書平靜地說:“恨什麼?”
小皇帝沉默許久,才說:“很多,張郄的仇,李韶卿的仇,冷宮,大牢,朕做過的一切,你恨嗎?”
沈尚書看著他,輕聲說:“陛下,微臣從未責怪過你。”
小皇帝是皇上,為君者,當誅逆臣,正社稷。
他只是……漸漸開始覺得心寒。
他寵過的,養過的,一點一滴教導長大的那個孩子,對他再也沒了一點昔日的情分。陰戾的君王只是把他當做一個宣洩情緒的玩物,一個可以隨意擺弄的棋子。
腹中的劇痛還未消失,他的孩子連同著對少年帝王最後一絲的柔軟愧疚,一起消散在了那一夜的風雪中。
沈尚書輕聲說:“陛下,微臣有些困了。”
小皇帝說:“你睡吧,朕在這裡等你醒過來。”
沈尚書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再也沒有醒過來。
景和十七年,冬。
尚書令沈桐書,薨於臘月二十七,享年三十五歲。
那日早朝,許久未曾見到沈尚書的朝臣們,收到了沈尚書即將風光大葬的訃告。
沈尚書葬在北雁關外。
那是他的遺願。
第八章
又是一年春,京城裡繁花似錦。
賞花的達官貴人騎著高大大馬,往來含笑,衣鬢飄香。
至於去年冬天誰死誰活,誰又會放在心上呢。
年少的皇帝站在瓊樓高閣上,沉默不語。
他才不及弱冠的年紀,卻形容憔悴眸色冰冷,鬢邊已經有了機率白絲。
朝中瑣事磨人,他一個人撐得辛苦。
午夜夢迴,常常夢到沈尚書在案前燈下,柔聲細語地為他指點迷津。
他在夢中一遍一遍哭著道歉,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抱著沈尚書的腰,哭著問能不能從頭再來。
夢中的沈尚書溫柔依舊。
可睜開眼,卻仍然是滿目的孤燈冷月,還有木石般的宮人們。
再無一人,願聽他心中喜悲。
皇宮已經二十年未曾修繕,一寸寸的花木磚石都是曾經的樣子。
他的沈愛卿在這裡陪他長大,教他家國天下,教他世故人心。每一朵花,每一塊石頭,都記得那人溫潤如玉的模樣。
劉總管悄悄站在小皇帝身後,柔聲說:“陛下,您已經站了兩個時辰了。”
小皇帝撫摸著窗戶上蒼老的木頭,說:“劉總管,朕看著宮裡這片景色,不知為何就覺得心口生疼。”
劉總管嘆了一聲:“那陛下不如去行宮住些時日,正好趕上春狩,獵場的白狐藏了一冬皮毛最為油光水滑。”
春狩……秋狩……
小皇帝的思緒又飄遠了。
北雁軍營帳裡的火堆燒得極旺,那個謙謙君子般的文人,在燈下仿了一副前朝的古畫。那雙修長瑩白的手指輕輕提筆,狼毫便能勾出千載春秋。
小皇帝說:“劉總管,朕惦記上了一幅畫,你去幫朕尋摸尋摸,看能不能找到真跡。若找不到,贗品也可。”
劉總管堆笑問:“陛下喜歡什麼畫?”
小皇帝看著遠方,輕聲說:“周宴之的《回月峰秋獵圖》。”
皇上說喜歡,底下的人拼了命也要搞過來。
一時間上到滿朝文武,下到市井書商,個個開始天涯海角地蒐羅這幅畫。
回月峰秋獵圖不算什麼上等畫作,自從原版在前朝戰火中失蹤之後,民間連臨摹的人都極少。
劉總管張羅了半個月,連幅贗品都沒找著。
劉總管找卓凌抱怨:“卓侍衛,陛下到底為什麼喜歡回月峰秋獵圖?”
卓凌抱著劍站在簷角的琉璃獸頭上,思考了一會兒,說:“因為沈大人畫過這副圖。”
劉總管喜上眉梢:“那沈大人那幅畫,去哪兒了?”
卓凌老老實實地回答:“送給鄭牛龍鄭將軍了。”
劉總管急忙修書寄到延州軍營找鄭牛龍討要那幅畫。
卓凌歪頭思考了片刻,說:“鄭將軍不知道這幅畫是沈大人畫的。”
他天生嘴笨,說得七零八落不知所云。
劉總管這老油條卻是立刻明白了他畫裡的意思。
沈尚書送畫,必然有他送畫的深意。若是被他們打亂了計劃,肯定又會惹陛下生氣。
劉總管坐在皇宮的臺階上長吁短嘆。
卓凌面無表情地環顧四周,目光忽然落在了沈尚書昔當年住過的冷宮上。
劉總管靈機一動:“對!冷宮!”
沈尚書在冷宮住了半年。
那個人耐不住寂寞,閒得無聊的時候,說不準會畫幾幅畫,寫幾個字。
雖然不是必須要的回月峰秋獵圖,但只要是沈尚書的筆墨,想必陛下一定會龍顏大悅,寬心不少。
劉總管急急忙忙衝到冷宮裡。
冷宮去年夏天遭了一回大水,屋裡的桌椅板凳都泡爛了。
劉總管拎著衣襬在溼漉漉的廢墟中小心翼翼地翻了半天,終於找了幾張殘破的舊畫。
劉總管看見一副卷著的畫,開啟一看,是沈尚書隨筆畫的一張紅梅圖。
畫紙大半已經在水中腐爛,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地方勉強可見,上面是沈尚書戲謔的落款。
“白鶴居士贈稚兒青松。”
沈尚書是個風雅才子,喜歡搞些稀奇古怪的名號。
白鶴居士,多半又是他戲弄哪個朋友的新名字。
畫的另一邊似乎還寫了一首詩,只是畫面模糊得太厲害,已經什麼都看不清了。
劉總管把這幅畫拿走,小心翼翼地派人烘乾去汙裝裱起來,呈給了小皇帝。
小皇帝看著那像是一灘爛泥糊上去的話,皺眉:“什麼東西?”
劉總管說:“陛下,這是……沈大人生前的筆墨。”
小皇帝猛地抬頭:“給朕呈上來!”
劉總管連忙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