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給張叔,僱個手腳麻利的每天過來給他送飯洗衣服。
租一輛馬車,讓車伕把他送到歷州城外的小村莊裡,找那個十年前結識的土郎中。
他需要療傷和休息。
沈尚書扶著桌椅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狼狽地一步一步走向門口。
他邊走邊苦笑。
那個熊孩子,吃飽了就跑,哪像對待長期用品的態度。
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沈尚書搖搖晃晃的扶著門,冷不防一頭栽下去摔了個狗啃泥。
他趴在泥地裡嘆了一聲,低喃:“糟糕,糟糕,這可就不風雅了。”
太陽越升越高,院子裡的積雪開始融化,冷冰冰地浸透衣服。
這樣的處境是在太過狼狽,連心大如斗的沈尚書,都苦笑著品出了三分悽慘的滋味兒。
他又是何苦呢?
腳步聲緩緩而來,有人俯身握住了他的胳膊。
沈尚書沙啞著聲音說:“張叔,你別拉我,你老胳膊老腿的小……心……”
一股蠻橫的力道把他從地上拽起來,打橫抱在了懷中。
沈尚書愣了一下。
小皇帝不耐煩地說:“你這個老胳膊老腿,才要小心。”這個文臣怎麼回事?出個門都能平地摔。
懷裡的身體不像昔日那樣清貴如竹,綿軟滾燙地窩在他懷裡,像是沒了骨頭。
沈尚書嘆了一聲:“陛下怎麼過來了?”
小皇帝說:“朕來看你,你不開心?”
沈尚書說:“微臣豈敢。”
小皇帝把沈尚書放在榻上,看著皺成一團的被褥,皺眉:“還沒收拾?”
沈尚書說:“微臣剛剛睡醒沒來得及整理床榻,還望陛下恕罪。”
小皇帝緊緊皺著眉,坐在了床沿上。被褥上乾涸的血跡碰到了他的指尖,小皇帝心中升起了兩分愧疚:“朕昨夜把你弄傷了?”
沈尚書臉色慘白,有氣無力地低笑:“陛下想讓微臣說什麼呢?”
誇一誇陛下龍具威武,還是喜氣洋洋地跪謝君恩?
小皇帝聽出他話裡的不悅,也跟著冷下了臉:“沈愛卿。”
沈尚書深吸一口氣,不想和這個混賬熊孩子吵架。
累。
沈尚書換了個話題:“現在應該尚在早朝,陛下為何來了這兒。”
小皇帝說:“他們吵得朕心煩。”
沈尚書配合著問:“吵什麼呢?”
小皇帝從袖中拿出一份奏摺:“戶部侍郎的摺子,要朕裁軍。”
沈尚書嘆了一聲,說:“朝中大軍七成守在北雁關,若裁,就是自毀長城,給漠北匈奴開啟大門。”
他說是這樣說了,可心裡卻知道,小皇帝巴不得趕快從北雁關中裁軍。
北雁關裡有太多張郄舊部,他們天高皇帝遠,極有可能成為京城臥榻之畔的一隻野獸。
小皇帝是個控制慾極強的性子,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果然,小皇帝陷入了沉默中。
沈尚書忍不住微微露出點嘲諷的神色:“陛下既然已有決斷,微臣也就不再多言了。”
小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說:“沈愛卿說得對。”
沈尚書有點愁。
這個熊孩子,越來越難敷衍了。
小皇帝說:“愛卿在戶部執掌多年,若這份摺子是你遞上來的,你會希望朕怎麼做?”
沈尚書平靜地說:“戶部的事,當由戶部自己解決。北雁關大軍是國之脊樑,萬萬動不得。”
他太明白戶部賬目裡的陰陰陽陽事。
這裡面,從正三品侍郎到從六品小吏,個個都肥的流油。卻個個都像無底洞,只要抓住機會就狠撈一筆。
他在尚書省時狠狠管著這些貪得無厭的饕鬄,才騰出軍費讓張郄煉出銅牆鐵壁的北雁軍。
如今他不過被囚禁數月,戶部的那些人……
沈尚書長嘆一聲,無可奈何。
小皇帝明白他的意思,卻始終沉默不語。
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年輕的帝王見識了太多人心險惡,在生死間學會了如何贏的戰爭。
可他畢竟還年輕,習慣了兇狠蠻橫地攻擊,還不懂該如何溫柔平和地化解平靜湖面下的暗湧。
小皇帝依舊沉默,他的目光落在沈尚書臉上。
這個文人,有一雙溫柔如畫的眉眼。
笑起來的時候,有些讓人惱怒的不正經。
可若是不笑了,卻又浮著一層淡淡的愁苦,看得人心裡難受。
沈尚書被他看得久了,有些難受,於是舊病復發開始捉弄這個陰戾的暴君:“陛下,微臣的臉,可一點都不像李韶卿。”
小皇帝冷笑:“你這張平庸寡淡的臉,也好意思與韶卿並稱?”
沈尚書有點鬱悶。
他說不出這股鬱悶因何而起,又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著熊孩子怎麼變得會氣人了。
李韶卿長得很好看。
他知道,甚至開過一點不輕不重地玩笑。
可他就是說不出的氣悶。
看著身邊這個一臉陰冷嘲弄的熊孩子,沈尚書心裡累得狠。
他打心眼裡不想搭理這個小兔崽子,可看著那份裁軍的奏摺,心裡又忍不住不管。
那是他的心血,是他和張郄兩個亂臣賊子,為天下百姓做的唯一一件善事。北雁軍若失,北方戰亂又不知要禍害多少年。
小皇帝看著沈尚書越來越苦澀無奈的神情,心中忽然升騰起一個惡毒的念頭。
沈尚書的個心大如斗的人,小皇帝從小到大試過無數的法子,比如故意摔了尚書府的古董奇珍,或者一碟硃砂水倒在古話上。
他像個愚蠢的小動物一樣作天作地,卻永遠無法讓沈尚書認真傷心上那麼幾天。
可今天,他終於找到了沈尚書的軟肋。
北雁軍。
小皇帝心想。
是了,他早就該把北雁軍收攏在自己手中了。
短短一瞬,小皇帝心中已經有了計劃,他說:“沈愛卿,朕可以留下北雁軍。但前提是,他們要徹底地忠誠於朕。”
北雁軍是張郄一手培養出來的,他想要徹底收服這支軍隊,就需要一個讓北雁軍信服的人。
當年張郄身邊的第一親信沈尚書,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小皇帝這樣想著,一絲勝券在握的冷笑劃過嘴角。
沈尚書扶額苦笑。
高燒和劇痛讓他腦子有點不清醒。
一個微弱的聲音在他腦海中提醒著他,不要在不清醒的時候答應這個熊孩子任何條件。
可他真的有點不清醒了。
北雁軍……北雁軍不能有失……
小皇帝說:“愛卿不願替朕分憂,那朕便回去起草裁軍的詔書了。”
他說著故意起身要走。
床上的沈尚書猛地坐起來,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慘白的臉上一絲血色也無,沙啞著顫聲喊:“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