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笑了一下,不過不是那種很開心的笑容。
“我以前想過,”沈宜遊沒有直接回答李殊的問題,但對李殊承認,“我想了很多。不過我想的都是你會覺得愚昧和低效的東西,你都看不上,然後就不敢想了。”
一小段靜默後,李殊開口說:“比如?”
沈宜遊想了想,說:“比如像你父母一樣,組建一個真正的家庭。”
“我一直很想要一個自己的家,”沈宜遊告訴李殊,“因為我父母的感情不好,我想要那種很好的家。”
李殊“嗯”了一聲,大概表示在聽。
“但是我不敢跟你要,”沈宜遊接著說,“你總是覺得我的想法很沒有用。但我本來就是一個——很沒用的人。我可能永遠也不能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來你公司工作三天就會被你辭退。”
“我知道我不夠好,”他說,“但你讓我覺得我更差了。我不想這樣。”
沈宜遊無法具體地說明他想和李殊要什麼。
他只是覺得和李殊在一起壓抑大過愉悅,但卻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們的關係變得健康一些。
所以才在情緒崩潰的時候選擇退縮和逃跑,而且直到現在,沈宜遊也沒有太想清楚,如果不分手,他和李殊還能怎麼繼續下去。
過了一會兒,沈宜遊對李殊說:“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吧。”
“我可以反對嗎?”李殊問。
他臉上幾乎沒有表情,語調很平穩。
沈宜遊想李殊的確比自己要理智地多了,他從來不會像沈宜遊一樣忍不住哭,不發脾氣,永遠鎮定,像一個更高階的人類。
“不可以,”沈宜游回答李殊的問題,又解釋,“因為我想再考慮得清楚一點,可是一直和你見面,會讓我沒辦法冷靜地思考。”
“為什麼?”李殊像是感到很不解,微微皺眉,看著沈宜遊,就像沈宜遊說的話是試卷尾部的一道超級大難題,他在疑惑為什麼會有人把這樣一道題放在這張普通考卷上。
“就說你根本聽不懂。”沈宜遊無奈地說。
李殊抬臉看著沈宜遊,好像因為沈宜遊說他不懂,有點不高興,需要沈宜遊馬上哄他。
“你直接解釋。”他板著臉說。
沈宜遊稍有些猶豫,但還是遵從內心,走近了李殊,俯身親了一下李殊的臉,輕聲說:“因為很喜歡你。”
李殊答應了沈宜遊的條件,直到李殊上市結束,他們都不再見面,不過他要求沈宜遊不能不回他資訊,也不能不接電話。沈宜遊想著李殊本來也不大喜愛電聯,就答應了。
而沈宜遊也退了一步,至少今天允許李殊和他一起睡,因為反正李殊面對面提要求時,沈宜遊最終總是會軟化。
李殊好像很容易就滿意了,他愉快地從後面摟住沈宜遊,把頭埋在沈宜遊的頸間,抱得很緊,宛如十分無憂無慮,也睡得很沉。
清晨五點半,李殊的鬧鐘響了,他躡手躡腳地起了床,洗漱穿著後,發現沈宜遊也坐起來了,坐在床裡揉著眼睛看他。
在昏暗的,沒開燈的房裡,李殊和沈宜遊抱了一下。
沈宜遊穿著睡袍,李殊的手隔著輕軟的綢緞,按在沈宜遊溫暖的脊背上。
隨後李殊提著行李袋,下了樓,走出了酒店大門。
這天是陰天,六點鐘沒有陽光,十二點鐘也不會有陽光。
熱風從不知哪一個角度吹來,將屬於破曉時分的模糊的痛苦捲到李殊身旁,他的疲倦避無可避地暴露在空氣裡,但他照樣沒有睡意。李殊的思維遠落後於時間增速,反覆停留在沈宜遊昨晚給他的頰吻。
司機為他打開了車門,副駕駛的艾琳·菲爾頓降下了車窗與他道了早安。李殊坐上車,冷靜地開啟電腦,開始熟悉接下來的路演。
李殊沒有再開啟沈宜遊的任何影片和照片觀看,他專注於工作。
快到機場時,艾琳給了他一個小盒子。
李殊接過來開啟,看見了他做了很久的,沈宜遊沒有帶走的紅色繡線荷包。
緞面上修著李殊手製的圖案,他參考了部分網路圖片後,在建模軟體裡花大時間製作的可笑的刺繡,李殊調了許多次每一根繡線的曲度。
李殊扯了扯荷包的線,他很想知道沈宜遊碰過嗎。
沈宜遊仔細查看了嗎,覺得李殊做得怎麼樣,他有沒有想過不如將荷包留下呢,還是在確認不對以後,就沒有再碰了。
荷包的出現讓李殊無法投入工作了,他放棄了繼續,從電腦裡調出他戀愛三年的飛行記錄,還有沈宜游來找他時發給他的,被他記錄在備忘錄裡的每一個航班號碼。
他檢視自己和沈宜遊戀愛的證據,檢視這些非常安全的、難以用意志磨滅的資料記憶。
三年來,李殊共計有六百多次距離有長有短的飛行,在S市的公寓裡住過大約六十晚。
沈宜游來找過他五次,在舊金山逗留共計四十三天。
李殊對沈宜遊的瞭解比沈宜遊所以為的更多,他知道沈宜遊的畢業學校,認識沈宜遊的至少三位校友。
知道沈宜遊的父母的居住地在離他們昨晚住的酒店大約八公里的地方;知道沈宜遊不喜歡首都;知道沈宜遊討厭一個人待著,他的無效社交是一種自我保護方式(李殊自以為可以替代他們,遺憾的是沈宜遊並不希望他這麼做)。
知道沈宜遊經常做出很隨便的選擇,視之為一種冒險,知道自己應該因此而感到慶幸,因為李殊本身,就是沈宜遊冒險中最任性與不計後果的一件。
轎車緩緩經過清晨的高架橋,天色漸亮了,但行車燈仍然白得晃眼。李殊往後靠在椅背,看周圍與他們同行向前的各色車輛。
首都二環高架像永動機的機芯,車流在二十四小時又二十四小時中永無止境地奔湧。
李殊忽然發現自己想不起碰到沈宜遊之前他是怎麼生活的,他只記起有沈宜遊存在的世界。
伴隨車內播放的爵士音樂,李殊開始回憶他們最早相處的樣子。
那時的沈宜遊開心毫不遮掩,每一天都笑容滿面。
戀愛第一週沈宜遊帶李殊吃了家格外難吃的餐廳,李殊見到了他人生中見過最瘦小的法芙娜牡蠣。
沈宜遊沒吃幾口,安慰自己說好歹酒沒有摻水。
李殊不喝酒,就算喝恐怕也嘗不出摻沒摻水,不過還是附和沈宜遊說對。沈宜遊買了單,挽緊了李殊的手臂,從餐廳往外走。
在從茂密梧桐樹葉之間撒下昏黃光暈的路燈下,沈宜遊高興地把臉靠在了李殊肩上。
李殊緊張地低下頭,看見沈宜遊鬆了一隻手,伸過來,抓住李殊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而在三年後,開往機場的路途之中,李殊再次聽了自己當時規律的、劇烈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