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連著的三個“嗯”,幾乎沖垮了洛曇深的防線。
這個看似冷漠的單音節是單於蜚獨有的溫柔——他早就知道。
以前也是這樣,他提出毫無道理的要求,單於蜚照單全收,縱容地迴應一個“嗯”。
可他沒有想到,連分手,單於蜚給予他的依舊是“嗯”。
沒有質問,沒有挽留,就連一個痛苦的眼神都沒有給他。
讓他能夠毫無心理負擔地離開。
他再也承受不住,轉身朝馬路對面跑去。
跑車發出一聲轟鳴,駛出了單於蜚的視野。
“發車了發車了!”班車的司機按著喇叭,“小夥子,回城嗎?錯過這一班,就要再等兩個小時了。”
單於蜚捂住灼熱的眼皮,然後最後看了別墅區大門一眼,頹然向班車走去。
司機放著過時的歌。天色漸晚,燈光投映在車窗,他一直忍著的眼淚無聲地落下,很快被抹了去。
曾經以為心臟只是被剮出了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現在才知道,窟窿裡被埋進了生鏽的刀片,他的每一次呼吸,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都刺激著刀片在心口切上一刀,痛得窒息。
曾經以為失去洛曇深的痛是抵禦其他衝擊的緩衝牆,將那些關於身世的痛楚堪堪擋住。而現在,緩衝牆崩塌,每一方巨石,每一捧沙土都傾瀉在他身上,將他掩埋,讓他喪失了所有掙扎的力氣。
回到摩托廠家屬區時,天已經黑盡了,他推開家門,燈光之下,沒有半分人氣。
“爺爺?”他仍陷在恍惚中,動作略顯緩慢,在兩個臥室與廚房、陽臺、衛生間都找過之後,意識才陡然一凜。
單山海不見了!
“爺爺!”他大喊一聲,冷汗幾乎是一瞬間就湧了出來。
單慈心去世之後,單山海偶爾會流露出厭世情緒,總說“小蜚,是爺爺拖累了你”,他耐心安慰,知道長此以往單山海總有尋短見的一天,只能加倍注意。
沒想到,單山海會在今天離開。
他實在是無法在此時抱有僥倖心理。
單山海為了不讓他擔心,晚上從來不外出,現在沒有理由不在家中。
何況他看見了,家裡收拾得很乾淨,就像住在裡面的人將要出遠門一樣。
他急切地敲開幾名老人的門,一家一家挨著找,可老人們都說,從今天下午起,就沒見著老單了。
他已經想到了最壞的可能。
摩托廠就像一個大家庭,很快,不用上夜班的工人們被動員了起來。街道派出所的民警接到報案後也第一時間趕來了解情況。可直到深夜,都沒有人找到單山海。
“小單,你彆著急。”苟明已經滿頭大汗,“老爺子腳步不便,肯定走不遠的。”
單於蜚搖頭,內疚沉沉壓在肩上。
單山海今天不是沒有異常的舉動——在壽麵裡藏了第三個煎蛋、守在廚房門邊看他洗碗、對他說了第二遍“小蜚,生日快樂”。
可這些異常,統統被他忽略了。
因為他趕著去赴約,奢望洛曇深對他說一句“生日快樂”。
藏第三個煎蛋,不是因為他長大了,多吃一個撐不著,而是爺爺將來沒有機會再為他煮壽麵了,所以多放一個。三個不算奇怪,再多就不行了。
守在門邊看他洗碗,是因為捨不得,爺爺想在離開之前,再多看他一眼,多陪他一段。
說第二遍“小蜚,生日快樂”也絕不是因為老糊塗了,是因為明年今日,爺爺已經說不出同樣的祝福。
受過傷的眼激痛難忍,他咬緊牙關,臉色慘白,雙腿幾乎支撐不住身體。
“小單,要不你去休息一下?”苟明知道他眼睛很脆弱,擔憂道:“我們這裡人手足夠,你眼睛……你眼睛紅得厲害啊,回去上點藥吧,說不定過一會兒老爺子自己就回來了呢?”
他擺手,聲音喑啞,“我沒事。”
“你這怎麼能叫沒事?”苟明說:“聽我的,回去上藥,眼睛壞了一切都完了。”
他感到兩眼像是燒了起來,愧疚與痛苦如海潮般奔湧而來,視野裡一片昏黃,熱心的人們正在四處奔走,彷彿每個人都對找到爺爺這件事極有信心。
可他卻隱隱知道,爺爺也許已經沒有了。
爺爺想卸下壓在他身上的負擔。
四年前,他考上了原城大學,那時單慈心清醒的時間已經極少了,卻在拿到錄取通知書時開心得像個孩子,又哭又笑地說:“我們小蜚有出息啊,唸了書,將來才有出路。”
然而,那些人的出現,將所謂的“出路”堵死。
當年他並不知道,那些突然殺到,將他們祖孫三人帶走的人是領了他母親的命令。
從小到大,他都生活在暴力的陰影下,報警沒有用,高高在上的權貴一腳就能踩死卑微求生的螻蟻。
螻蟻越是掙扎,越是反抗,就死得越難看。
早在少年時代,他就明白這個世界有多黑暗。
但他還抱著一個希望——考上知名大學,或許將來尚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以他的成績,其實能夠考上更好的名校,不過權衡之後,他帶著幾分私心,報考了洛曇深所在的原城大學。
原城大學亦是名校。
可因為這一紙通知書,他的父親在他面前幾乎被打得斷絕生氣,他的眼睛也被打傷,險些失明。
血色中,那些人以單慈心和單山海的命逼他放棄入學,放棄前途。
他沒有別的選擇。
從明靖琛口中,他終於明白,明漱昇這麼做,是為了殺死他的將來。
父親的慘死給予他畏懼,祖父的苟活令他被鎖在原地。
一個整日疲於生計、記掛家中老人、惶惶不安、精神衰弱的工人,顯然比一個念過大學的精英容易控制。明漱昇要他當一個合格的、不會思考的供體。
“爺爺……”他木然地低喃,“爺爺,您回來。”
“已經不會有人再來折磨我們了。”
“爺爺,您不要離開我。”
半夜,噩耗傳來——
民警在摩托廠外的池塘裡,打撈起了一具遺體,正是單山海。
他跪在已經逝去的老人身邊,周圍人聲鼎沸,唯有他是安靜的,靜止的。
悲慟並非全都撕心裂肺,有時候,悲慟就像一潭沒有漣漪的死水,一片孤獨掉落的枯葉。
它們沒有生息。
在二十一歲生日這一天,他牽掛的一切,全部離他而去。
他眼中的平靜在夜風裡輕輕盪漾了一下,成為空洞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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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廠娛樂活動匱乏,各家各戶若有紅白喜事,半個廠子的工人都會趕去湊熱鬧。
哪家有老人去世,幾乎都會大丨操丨大辦,一來風風光光送老人最後一程,二來討一筆不大不小的禮金。
但單山海並非正常去世,這白事就是要辦,也沒人會來參加。
走過司法鑑定的流程後,單於蜚在殯儀館守了兩個晚上的靈,在第三天凌晨,目送單山海被送入火化間。
單山海個頭不高,骨架也小,火化之後就只剩下一盒骨灰。
他看著殯儀師用布將骨灰盒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