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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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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離開了梅登海德的街市。火車穿過樹林,樹林那邊有開闊的草地和房舍——有些房舍跟我舅舅的宅子一樣宏偉,有些則更宏大。各處都是農舍,農舍旁邊是豬圈和菜園,豬圈由圍欄圍起,菜園裡豎著豆角架,晾衣繩上掛著洗曬的衣裳。那些掛滿衣裳的晾衣繩上,衣裳從這扇窗掛到那扇窗,從這棵樹到那棵樹,也有攤在灌木叢上的,搭在椅子背上或手推車把手之間的——到處都掛著洗曬的衣裳,黃顏色的,耷拉下來。

我姿勢不變,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看吧,莫德,我心想。這裡是你的未來。這裡就是你的自由生活,如同一卷衣料般展現開來……我想知道蘇是否會受太多委屈。我想知道此刻他們把她關在何種地方。理查德想看清我面紗後的神情,“你沒哭吧?哭了嗎?”他說道。“好了,再別為這事兒傷神啦。”

我說道,“不要看我。”

“難道你寧願回到布萊爾,與書為伴?你知道你不想。你知道你想要這個。你馬上就會忘記你是以何種方式取得這一切。相信我,我最清楚這種事。你只須耐心一些。現在我們都得耐心一些。在財富到手之前,我們有好幾個星期要待在一起。之前我講話很不客氣,我很抱歉。來吧,莫德。我們馬上就到倫敦。到了那兒,你看事情也許就不一樣了,我跟你打保票……”

我沒答話。最後,他咒罵了一句,就放棄了。此時,天色漸暗——或者更應說是天空漸暗,我們離這都市愈發近了。車窗玻璃上出現了幾道煤煙印子。窗外景象漸漸變得破敗簡陋。農舍為木屋取而代之,有些木屋的窗戶和木板都殘破不堪。菜園中野草叢生,野草中溝渠縱橫,溝渠引向黑黢黢的運河,引向淒涼的荒路,引向一堆堆土石灰燼。那沉寂不動的灰燼,我心裡念道,也是你自由生活的一部分——我感覺內心有某種騷動激發出來,儘管我恨自己有這種感覺(despite myself)。可是馬上,這騷動變成了不安。我一直以為倫敦是一個地方(a place),就象花園裡的一幢房子,還有圍牆圍著:我想象過,那圍牆高而直,乾淨又堅固。我從未設想過,倫敦會在整片的村莊和郊區亂七八糟地鋪下個爛攤子。

我剛以為這爛攤子擺完了:然而,正如我所見,一下是廣袤潮溼的紅土地和交錯縱橫的地溝;一下是蓋了一半的房子,和蓋了一半的教堂,房子窗戶未裝玻璃,房頂未上片瓦,木頭椽子如同骨頭一般露在外面。

現在,車窗上沾染了許多煤煙印子,看上去倒象是我面紗上有瑕疵。火車開始上坡,我不喜歡這種感覺。火車開始穿越街道——灰色的街道,黑色的街道——這麼多單調的、並無二致的街道,我想我永遠都無法將它們分辨開來!這雜亂無章的門窗,屋頂煙囪,馬匹馬車,還有善男信女!這令人眼暈的廣告牌,還有豔俗的招牌:

——西班牙百葉窗。

——鉛製保險櫃。

——牛油 廢棉。

文字,無處不在。文字,六尺高。文字,尖叫著咆哮著:

——皮革 製革原料(Leather and Grindery)。

——旺鋪招租。

——汽車 馬車。

——紙張用顏料。(Paper-Stainers)

——完全支援。

——招租!

——招租!

——志願捐獻。

都是文字,遍佈倫敦。我見了這些文字,抬手掩住雙眼。等我放手再看,火車在下坡:磚牆,佈滿煤灰的磚牆,出現在火車兩旁,將車廂投入到一派陰霾之中。接著是一個碩大無朋的圓形玻璃屋頂,高懸上空,玻璃暗淡無光,其下煙霧嫋嫋,水汽繚繞,幾隻鳥兒撲扇著翅膀。於戰慄中,我們迎來一回令人心驚肉跳的停車。這時,旁邊的火車發出長嘯,車門乒乒乓乓地紛紛開啟,過道里水洩不通——在我眼中——似乎擠著成千上萬,成千上萬的人。

“終點帕丁頓站,”理查德說道。“來吧。”

這時他言行都麻利起來。他變了。他看也不看我——現在我希望他看看我。他找了個人幫我們提包。我們站在隊伍裡——佇列,我知道這個詞——等馬車——出租馬車,我也知道這個詞,從我舅舅的書裡看來的。人們可以在出租馬車裡接吻;人們可以跟他們的情人在車裡自由自在,人們可以告訴他們的車伕到攝政公園去。我瞭解倫敦,倫敦是讓人們施展報負,大展拳腳的都會。眼前這個擾攘喧囂的地方,我不瞭解。這裡充滿了我不瞭解的企圖心。它身上標著文字,而我卻讀不懂這文字。這中規中矩的磚石,房舍,街道,行人——行人的衣裝,身材,表情——不計其數,一模一樣,令我眩暈,令我筋疲力盡。我站在理查德身邊,一直挽著他的胳膊。要是他丟下我就糟了!

這時候,一聲呼哨響起,一群人,穿著深色衣裳——有普通人,也有紳士——從我們身邊跑過去。最後我們上了出租馬車。馬車抽抽著離開車站,駛上骯髒而擁堵的馬路。理查德發覺出我的緊張。“你是否被這些街景驚嚇住了?”他說道。“恐怕我們還得經過一些更不堪的街道。你原先指望什麼來著?這是都市,是名流富豪與窮鬼比鄰而居的地方。別在意這個。壓根就別在意這個。我們要去你的新家了。”

“去我們的家。”我說道。我心想:到了那兒,門窗緊閉,我會冷靜下來。我要洗個澡,我要休息,我要睡一覺。

“去我們的家,”他答道。他端詳了我片刻。“這個,假使這景象令你不安——” 這時他伸手在我身前一拉,將百葉窗拉下來。

於是,我們坐在昏暗的車裡,隨馬車行進搖晃著;而此時,我們為倫敦的喧嚷聲浪層層包圍。

當馬車經過公園時,我沒有看外面。我也壓根沒看車伕的路線:假使我看了,可能也認不得路,雖然我研究過倫敦地圖,知道泰晤士河的方位。當馬車停下時,我也說不出這車究竟走了多少路程——我整個人,被來自感官和心臟的絕望悸動牢牢佔據了。

膽子大一點,我心想。老天要懲罰你,莫德!這是你原本渴望的,你為此拋下了蘇,拋下了一切。膽子大一點!理查德付了車錢,再回身拿起包。“從這兒開始,我們得步行了。”他說道。他沒攙扶我,我自己跳下車,繼而被日光刺得不斷眨眼——儘管這日光昏暗模糊:太陽失去了蹤影,天空佈滿厚重的雲——棕色的雲,好似綿羊身上那髒兮兮的羊毛。我原本期望能夠發現自己站在他家門口,可我面前並無房舍:眼前的街道呈現出言語無法形容的破舊和簡陋——街道一邊是高大呆板的圍牆,另一邊是刷了石灰的橋拱。理查德抬腳要走,我抓住他胳膊。

“是這條路嗎?”

“沒錯,是這條路。”他答道。“來吧,別一驚一乍的。我們暫時還不能住得太排場。我們必須低調行事,就這樣。”

“你還是害怕我舅舅會派人來找我們?”他抬腳又要走。“來。我們馬上就能在屋裡講話了。不要在這兒講。跟上,這邊。把裙子提起來。”

這時,他步履比剛才更快捷,我在後邊慢慢跟著。當他見我腳步頗為遲疑,他將包交到一支手上,另一支手抓住我的手腕。

“現在不遠了。”他言語和善,手卻攥的很緊。我們拐上另一條馬路:在這裡我看到,那齷齪破爛的門面——我原以為是一座門戶獨立的宏偉宅邸,其實是一排狹小住所的陰面。空氣中瀰漫著河水的味道,惡臭難當。人們好奇地望著我們。這令我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我們又拐進一條鋪著煤渣的小巷。這兒有幾個孩子,聚在一起:他們懶洋洋地立著,圍著一隻鳥兒,鳥兒步履蹣跚,一隻腳蹦達著。

他們用麻繩將鳥兒翅膀捆起來了。當他們看到我們,都跑上來緊緊跟著。他們想要錢,沒要到錢就使勁拽我的袖子和斗篷,還想扯我的面紗。理查德把他們都攆開了。他們嚷嚷著罵了一會兒,又回頭對付那隻鳥兒。

我們走上一條更骯髒的小路——理查德始終用力抓著我,腳步愈發急促,對腳下的路十分有把握。

“現在我們就快到了,”他說道。“別在意這整個倫敦都這麼髒。還有一點路,相信我。到時候你就好休息了。”

終於,他腳步慢下來。我們進了一個院子,院中種著些蕁麻,地上是厚厚的泥。院牆高聳,在潮氣中伸展開去。這裡沒有出去的大路,只有三兩條狹窄甬道,甬道中漆黑一片。他帶我走向其中一條甬道。

但那甬道中那麼黑,還發出一股腐臭味道,我忽然猶疑起來,並甩開他的手。

“快來,”他轉過身,面無笑容地說道。

“到哪裡去?”我問他。

“去找你的新生活,長久以來一直期盼你前來開啟的新生活。去我們的家。我們的管家期待著我們光臨呢。來吧,快點。——要不我就把你丟在這兒?”

他聲音帶著倦意,頗有些生硬。我望望身後。我看到幾條通道,卻找不出他引我來的那條泥濘小路——彷彿是那閃著幽光的圍牆先行分開,放我們進來,而後合攏,令我們墮入圈套。

我能如何?我無法經過那群小孩,穿過迷宮般的小巷,走過街道,穿過都市,一個人走回去。我回不到蘇身邊了。我也本無此意。諸般事體將我推到此處,推到這麼一個黑洞洞的節骨眼上。我只有繼續前行,否則就消於無形。

我又想起那等我入住的房間,房間的門,門上有鑰匙,鑰匙可以轉動一下;我想起房裡的床,我要置身其上,呼呼大睡,睡啊睡啊睡——我猶豫了一秒鐘;隨後任由他帶我進了甬道。那甬道很短,盡頭是一段淺淺的樓梯,樓梯朝後走;轉過來,是一扇門。他敲敲那扇門。門裡立即傳出一陣狗吠,然後是輕微而快捷的腳步聲,和鎖舌的摩擦聲。狗安靜下來。門開了,一個金髮男孩開的門——我猜這是管家的兒子。他望著理查德,點點頭。

“來了?”

“來了,”理查德答道。“大嬸在家嗎?這裡有個小姐,瞧,要來留宿。”

這個男孩打量著我,我看到他眯縫起眼睛想看清我面紗後的樣子。然後他笑了,又點頭,拉開門讓我們從他身前透過,在我們身後將門緊緊關上。

這個男孩打量著我,我看到他眯縫起眼睛想看清我面紗後的樣子。然後他笑了,又點頭,拉開門讓我們從他身前透過,在我們身後將門緊緊關上。

眼前是一間廚房——我猜,這是僕人的廚房,因為這屋子很小,沒有窗戶,既陰暗又不衛生,熱得叫人透不過氣:桌上有一兩盞冒著煙的燈——或許,其實,這是間男僕宿舍——一個桶上架了個火盆,盆裡擺著些工具。火盆旁有個面色蒼白的男人,他身圍著圍裙,手裡放下一樣東西,不知是叉子還是銼刀。他擦著手,目光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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