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1952——1997)當代著名學者、作家。l952年5月13日生於北京,l968年去雲南插隊,1978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學習商業管理。1984年至l988年在美國匹茲堡大學學習,獲碩士學位後回國,曾任教於北京大學和中國人民大學,後辭職專事寫作。1997年4月11日病逝於北京。墓地在北京昌平佛山墓區第八區。王小波無論為人為文都頗有特立獨行的意味,其寫作標榜“智慧”、“自然的人性愛”“有趣”,別具一格,深具批判精神。師承穆旦(查良錚)。
王小波的全部作品集
《黃金時代》作者是王小波。其中黃金時代一篇,從二十歲時就開始寫,到將近四十歲時才完篇,其間很多次的重寫。現在重讀當年的書稿,幾乎每句話都會使我汗顏,只有最後的定稿讀起來感覺不同。這篇三萬多字的小說裡,當然還有不完美的地方,但是我看到了以後,絲毫也沒有改動的衝動。這說明小說有這樣一種寫法,雖然困難,但還不是不可能。這種寫法就叫作追求對作者自己來說的完美。我相信對每個作者來說,完美都是存在的,只是不能經常去追求它。
《茫茫黑夜漫遊》作者是王小波。現在是夜裡兩點鐘;是一天最黑暗的時刻。我在給電腦程式設計序;程式總是調不通——我懷念早期的PC機,還有DOS系統。在那上面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現在的機器是些可怕的東西,至於win95,這是一場浩劫。最主要的問題還不在於技術進步,而是我老了,頭腦遲鈍,記憶力減退,才看過的東西就忘掉,得寫在手上才成——手才是多大的地方。人的手腕上應接長兩面蒲扇,除了可以往上寫字,還可以扇風——我覺得渾身燥熱。寫這些事沒有人愛看。我來講個故事吧——
《愛你就像愛生命》作者是王小波。今天我去給他掃墓。他的生命就像刻著他名字的那塊巍峨的巨石,默默無語。小波離去已經七年了。七年間,樹葉綠了七次,又黃了七次。花兒開了七次,又落了七次。我的生命就在這花開花落之間匆匆過去。而他的花已永不再開,永遠地枯萎了。翻揀他當初寫給我的情書,只覺得倏忽之間,陰陽兩隔,人生真是一件殘酷的事。既然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短暫,上帝為什麼要讓它存在?既然再美好的花朵也會枯萎,再美好的愛情也會湮滅,上帝為什麼要讓它存在?沒有人能給我一個答案。也許根本就沒有答案。
《我的陰陽兩界》作者是王小波。再過一百年,人們會這樣描述現在的北京城:那是一大片灰霧籠罩下的樓房,冬天裡,灰霧好象凍結在天上。每天早上,人們騎著鐵條輪子的腳踏車去上班。將來的北京人,也許對這樣的車子嗤之以鼻,也可能對此不勝仰慕,具體怎樣誰也說不準。將來這樣的車子可能都進了博物館,但也可能還在使用,具體會怎樣誰也說不準。將來的人也許會這樣看我們:他們每天早上在車座上磨屁股,穿過漫天的塵霧,到了一座樓房面前,把那個洋鐵皮做的破爛玩藝鎖起來,然後跑上樓去,掃掃地,打一壺開水,泡一壺茶,然後就坐下來看小報,打呵欠,聊大天,打瞌睡,直到天黑。但是我不包括在這些人之內。每天早上我不用騎車上班,因為我住在班上。我也不用往樓上跑,因為我住在地下室,上班也在地下室,而且我從來不掃地。我也不開啟水,從來是喝涼水。每天早上我從床上起來,坐到工作臺前,就算上了班。這時候我往往放兩個響屁,標誌著我也開始工作了。我呆的地方一天到晚總是隻有一個人,所以放響屁也不怕別人聽見。
《地久天長》作者是王小波。十七歲那年,我去了雲南。我去的那地方是一個群山環繞的小平原,有翠綠的竹林和清澈的小河。旱季裡,天空湛藍湛藍的,真是美極了。我是兵團戰士,穿著洗白了的軍衣,自以為很神氣,胸前口袋裡裝著紅寶書,在地頭休息時給老鄉們念報紙。我從不和女同學談話,以免動搖自己的革命意志。除此之外,那幾年我乾的事情就像水漏過篩子一樣,全從記憶裡漏出去啦。但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情卻使我終生難忘,印象是那麼鮮明,一切宛如昨日。。。。。。
《紅拂夜奔》作者是王小波。李靖、紅拂、虯髯,世稱風塵三俠。事載杜光庭《虯髯客傳》,頗為人所樂道。然杜氏惡撰,述一漏百,且多謬誤。外子王二,博覽群書,竭十年心力方成此篇,所錄三俠事,既備且鑿。外子為營此篇,寢食俱廢。洗褲子換煤氣全付腦後,買糧食倒垃圾未掛於心,得暇輒穩坐於案前,吞雲吐霧,奮筆疾書。今書已成,餘喜史家案頭,又添新書,更喜日後家事,彼無遁詞,遂成此序。丙寅年夏日,王門胡氏焚香敬撰。
《夜裡兩點鐘》作者是王小波。夜裡兩點鐘是最壞的時候,這時候你又困又冷,假如還不能上床睡覺,心情會很惡劣,壞念頭也會油然而生……兩點鐘我坐在廚房裡,聽見有人在捅樓下的門。我認為他是個賊——雖然可能有人回來晚了,找不著鑰匙,在那裡瞎捅,不管是哪種情形,我都該下樓去看看。但我懶得動彈,住在這房子裡的人不能指望夜裡兩點鐘回來還有人給他開門,要是賊那就更好了:我就坐在這裡等他。等他撬開了門,走進二樓的廚房時,我告訴他:他走錯門了,這座破樓裡住了七個窮學生。他馬上會明白,這房子裡沒什麼可偷的。也許他會說:sorry,撬壞了你的門,也許什麼都不說——失望時最能考驗一個人的教養,門壞了我不心疼:它是房東的,但我喜歡看到別人有教養。不說sorry我就罵他……當然,是用中文罵,讓他聽不懂。他身上沒準還帶著槍哪,聽懂了就該拿槍打我了。
《未來世界》作者是王小波。我舅舅上個世紀(20世紀)末生活在世界上。有件事我們大家都知道:在中國,歷史以三十年為極限,我們不可能知道三十年以前的事。我舅舅比我大了三十多歲,所以他的事我就不大知道——更正確的說法是不該知道。他留下了一大堆的筆記、相片,除此之外,我還記得他的樣子。他是個膚色黝黑的大個子,年輕時頭髮很多,老了就禿了。他們那個時候的事情,我們知道的只是:當時燒煤,燒得整個天空烏煙障氣,而且大多數人騎車上班。腳踏車這種體育器械,在當年是一種代步工具,樣子和今天的也大不相同,在兩個輪子之間有一個三角形的鋼管架子,還有一根管子豎在此架子之上。流傳到現在的車裡有一小部分該管子上面有個車座,另一部分上面什麼都沒有;此種情形使考古學家大惑不解,有人說後一些車子的座子遺失了,還有人提出了更深刻的解釋——當時的人裡有一部分是受信任的,可以享受比較好的生活,有座的車就屬於他們。另一部分人不受信任,所以必須一刻不停地折磨自己,才能得到活下去的權利,故而這種不帶座子的腳踏車就是他們
《南瓜豆腐》作者是王小波。我呆在一個遊艇裡。這條船好像是在岸上,架在一個木架上修理。有關這條船,可以補充說,它是用層壓板做成的,因為船壁上剝落了幾處,薄薄的木片披掛下來。這讓我想起了好幾件往事:一件是我小時候到衚衕口的肉鋪去買肉餡,店員把肉餡裹在樺木膜裡遞給我;另一件是我上大學時,在禮堂裡聽大課,椅子上的書寫板就是層壓板的。看到這條船是層壓板做的,我就暗自慶幸道,幸虧我沒有駕著它出海。這條船實在是太小了,在裡面連身都轉不過來,駕著它出海一定要暈船(我既暈飛機,又暈小車,坐在這麼一個小船裡到了大海上,一定要把膽汁都吐出來),更何況它是木頭片兒做的,肯定不太結實。可是船艙裡有一面很大的舷窗,我從視窗往外看,看到遠處有一個燈火通明的碼頭,但近處是一團漆黑,可是在一團漆黑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東西。我俯下身去,想要看清楚那是一些什麼東西。就在這時,有人從外面朝舷窗開了一槍——這就是說,舷窗上出現了一個星形的洞,而艙裡的壁板乒地一聲碎了一塊。這一槍著實讓我慚愧,因為假如我告訴別人說,有人朝
《2015》作者是王小波。從很小時開始,我就想當藝術家。藝術家穿著燈芯絨的外套,留著長頭髮,蹲在派出所的牆下──李家口派出所裡有一堵磨磚對縫的牆,顏色灰暗;我小舅經常蹲在這堵牆下,鼓起了雙腮。有些時候,他身上穿的燈芯絨外套也會鼓起來,就如渡黃河的羊皮筏子,此時他比平時要胖。這件事留給我一個印象,藝術家是一些口袋似的東西。他和口袋的區別是:口袋絆腳,你要用手把它挪開;藝術家絆腳時,你踢他一下,他就自己挪開了。在我記憶之中,一個灰而透亮的垂直平面(這是那堵牆的樣子)之下放了一個黃色(這是燈芯絨的顏色)的球,這就是小舅了。
《似水流年》作者是王小波。歲月如流,如今已到了不惑之年。我現在離了婚,和我母親住在一起。小轉鈴有時來看我,有時慪了氣,十幾天都不露面。如今我基本上算是一個單身漢。我住的是我父親的房子,而我父親已經不在了。我終於調進礦院來,在我父親生前任教的學校教書。住在我家對面的是我的頂頭上司李先生。李先生的夫人,是我的老同學,當年叫線條。線條在“文化革命”裡很瘋,很早就跑出來,和男孩子玩。現在提這些事不大應該,但是我想,線條不會見我的怪。因為她就是和我玩的。也可以說,我們倆是老情人。
《革命時期的愛情》作者是王小波。這是一本關於性愛的書。性愛受到了自身力量的推動,但自發地做一件事在有的時候是不許可的,這就使事情變得非常的複雜。舉例言之,頤和園在我家北面,假如沒有北這個方向的話,我就只好向南走,越過南極和北極,行程四萬餘公里到達那裡。我要說的是:人們的確可以牽強附會地解釋一切,包括性愛在內。故而性愛也可以有最不可信的理由。
《我自己》作者是王小波。我被取消了身份,也就是說,取消了舊的身份證、信用卡、住房、汽車、兩張學術執照。連我的兩個博士學位都被取消了。我的一切檔案、檔案、記錄都被銷燬——紙張進了粉碎機,磁記錄被消了磁。與此同時,我和公司(全稱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總公司)的錢財賬也兩清了——這筆賬是這麼算的:我的一切歸他們所有,包括我本人在內;他們則幫我免於進監獄。公司的人對我說,假如把你移交給司法機關,起碼要判你三十年徒刑,還可能在你頭上打洞,但是我們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
《白銀時代》作者是王小波。主人公生活的未來世界不僅不比現在更好,反而變本加厲地發展了現代生活中的荒謬。知識分子作為個體的人,被拋入日益滑稽的境地裡。作者用兩套敘述,在一套敘述中,他描寫蹲派出所、挨鞭刑的畫家、小說家,以及他們不同尋常的愛情;另一套敘述,則描寫他自己作為未來的史學家,因為處世要遵循治史原則而犯下種種錯誤,最後他回到原來的生活、身分,成了沒有任何慾望的正常人。這兩套敘述時時交叉、重合。在所謂的寫實與虛構的衝突裡,作者創造出任由它穿插、反諷、調侃和遊戲性分析的情境來。
《萬壽寺》作者是王小波。現在似乎是上班的時節,每隔幾分鐘就有一個人進來。我沒有手錶,不知道是幾點。但從太陽的高度來看,大概是十點鐘。看來我是來得太早了。我對他們說:你早。他們也說:你早。多數人顯得很冷淡,但不是對我有什麼惡意,是因為這院子裡的臭氣。假如你正用手絹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吸,大概也難以對別人表示好意。最後進來一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女孩。她一見到我,就把白紗手絹從嘴上拿了下來,瞪大了眼睛說:你怎麼出來了,你?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炸屍的死人。這個姑娘圓臉,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後,連眼眶都快沒有了。我覺得她很漂亮,又這樣關心我,所以全部內臟都蠢蠢欲動。但她馬上又轉身朝門口看去,然後又回過頭來說:她到醫院去看你了,一會兒就來。我不禁問道:誰?她嬌嗔地看了我一眼說:小黃嘛,還有誰。我謹慎地答道:是嘛……但是,小黃是誰?她馬上答道:討厭,又來這一套了;然後用手絹罩住鼻子,從我身邊走開。
《尋找無雙》作者是王小波。這篇粗陋的小說,當然不能和這位傑出詩人的詩篇相比。同時我想到的,還有邏輯學最基本的定理:A等於A,A不等於非A。這些話不是為我的小說而說,而是為智慧而說。在我看來,一種推理,一種關於事實的陳述,假如不是因為它本身的錯誤,或是相反的證據,就是對的。無論人的震怒,還是山崩地裂,無論善良還是邪惡,都不能使它有所改變。唯其如此,才能得到思維的快樂。而思維的快樂則是人生樂趣中最重要的一種。本書就是一本關天智慧,更確切地說,關於智慧的遭遇的書。
《2010》作者是王小波。每天早上,王二都要在床上從一數到十。這件事具有決定一天行止的意義。假如數出來是一個自然數列,那就是說,他還得上班,必須馬上起床。假如數出的數帶有隨機的性質,他就不上班了,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下去。假如你年齡不小並且曾在技術部工作多年,可能也會這樣幹。因為過去你遇到過這種情況:早上到班時,忽然某個同事沒來。下班時大家去看他,他也不在家。問遍了他的親戚朋友,都不知他上哪兒去了。在這種情況下,你作為部裡的老大哥,就會提心吊膽,生怕他從河裡浮出來,腦蓋被打得粉碎——這種情況時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