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說了!” 賈桂知道薛氏便是鶯兒了。惻隱之心人人皆有, 他感到不安和懊悔, 悔自己太大意了,悔不該當初不按審案程式進行, 不應該不問她的姓名、年齡、出身和籍貫等, 也沒有叫她抬頭,所以釀成難以挽回的嚴重後果。此時, 他思緒混亂地自言自語:“ 這怎麼辦好? 這叫我怎麼辦好呢?”
日期:2012-09-01 15:33:16
薛沙認為知縣大人知道薛氏就是鶯兒了, 何愁女兒的冤案不能昭雪!於是理直氣壯地說:“這有何難? 為民伸冤, 是做官的天職。不冤枉好人、不放過壞人是斷案的準則,也是做人的良心。有錯必糾、有過必改、有冤必伸是理所當然的,我看此案可以重審吧。”
賈桂也認為薛沙的話有道理,便點頭說:“你講得也有道理,不過……”
正在這時, 外面走進一個書吏來, 呈上蓋有官印的公文,說:“ 剛才蘇州府送來緊急機要文書, 本職特來呈送大人閱覽。”
賈桂接過一看, 是刑部批文,文中明確授權吳江縣將謀害親夫的罪犯薛氏就地處斬。站在旁邊的薛老頭偷眼斜視, 雖然沒有看清全文, 已經瞭解了大概。
“本縣知道了, 你可回去了。” 知縣打發書吏走後, 再拿公文重新細看一遍, 隨即兩手發抖,面色發青。薛沙目不轉睛地盯著賈桂,對他的動作和表情都看得明明白白。可是老頭心裡卻七上八下, 企盼著他作出理智的選擇。
兩人同時陷入沉思之中, 一時屋裡寂靜無聲,尤其是賈桂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將要斬首的是親如母親的人,既然薛氏就是鶯兒,不言而喻,這是一樁冤案了,應當義無反顧地糾正自己的失誤,給予平反昭雪。他正在思考怎樣重審此案時,忽然看到案頭上放著的《嘉獎令》和“飛黃騰達”詩。他想:如果給鶯兒平了反,自己的面子坍塌到何等地步, 更重要的是上司如何看待? 刑部公文又怎可收回?說不定這頂烏紗帽也難保了!
面對升官與貶職、讚譽與責備、親情與私利,賈桂思緒如麻,感到十分地棘手和不安。他臉面繃得很緊,露出異常的冷靜、老到和詭譎。他搖了搖頭, 咬了咬牙,彷彿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狠狠地擊了一下桌子, 自言自語:“就這樣辦,別無選擇!只有這麼辦了!”
站在旁邊的薛沙, 對賈桂的變色看得十分清楚,心感萬分焦急、不安和惶恐, 預感到女兒的命運非常兇險。可是他還是據理力爭道:“賈大人, 有冤必伸, 有錯必糾, 是做官的基本道德, 為民伸冤, 不可猶豫。鶯兒在獄中受盡煎熬, 企盼著早日洗雪冤枉啊!”
“本縣早已斷明, 況且她也招了供、 畫了押。殺人償命, 這是王法, 是天理。王法條條, 天理昭昭, 豈容徇私枉法!” 賈桂堂而皇之地打了幾句官腔後, 手指薛沙,說,“ 不許你胡言亂語、造謠惑眾, 更不容你為殺人犯鳴冤叫屈!若在外面說出半句流言, 本縣執法如山, 就要依法辦你!”
身受賈雨村之苦的薛沙, 沒有忘記前車之鑑,知道鶯兒的冤枉不但不能昭雪, 還有可能給自己招來禍災。但他想到自己清白無故的義女,蒙此天大奇冤,就是再次受苦受難也在所不惜,反正自己是六十歲的人了,就是拿自己的命換女兒的命也值得,因而理直氣壯地說:“賈大人,鶯兒聽到大人在吳江做官,她心裡十分高興,認為你會馬上給她平反昭雪。況且她是被冤枉的,又是您的親人,她是有恩於你賈府、有恩於您的人啊!” 他邊說邊從衣袋裡取出她的血書狀紙,說:“這是鶯兒用內衣和血寫成的伸冤狀紙,大人請審視!”
“誰要看她這些胡言亂語的東西。” 此時的賈桂根本聽不進薛沙的忠告,反而認為他多管閒事、礙手礙腳,不但不接不看血書狀, 還裝腔作勢地說,“王子犯法, 與庶民同罪,何況她是我家的僕人, 就是親母也一樣, 殺人必須償命, 本縣決不姑息。何容你多言,若再多講一句, 就要定你與殺人犯有牽連和同流合汙之罪。看你年老, 暫不定你罪, 快給我滾!”
薛沙是歷盡坎坷的人, 深知官場險惡,知道有的人一旦利慾薰心、官迷心竅,就會忘卻基本的道義和良心,什麼歹事、惡事都能做得出來。他知道多說無益, 只會更糟,還是快走為上。
日期:2012-09-02 07:00:34
薛沙走出門外, 感覺月色無光、星斗旋轉。他仰天長嘆:“天啊! 蒼天有眼, 救救受苦受難、含冤遭屈的好人呀!”
說也奇怪,薛沙猛然看到蘇州方向星空突然影現一束閃光,彷彿祥雲從天而降。此時此刻,他想起了前任吳江知縣、現任蘇州知府的賈蘭。賈蘭在吳江任職期間,為官清正廉潔、辦事公道,為吳江百姓做了許多好事,深受民眾擁戴。
薛沙知道賈蘭是賈桂的上司,又是他的兄長,也是鶯兒的主人。想來只有賈蘭才有可能救得了女兒性命!救人性命, 刻不容緩,於是他就急匆匆地向蘇州府奔去。
三九嚴寒的夜晚, 北風呼呼, 寒氣冽冽。他空著肚子,頂著寒風, 竭盡全力地連走帶跑,趕到蘇州府衙時, 已是雞啼兩遍、 更打四鼓了。可是蘇州府衙大門緊閉。走得汗溼衣褲的他, 一停下來,就全身冰冷,心裡發抖。這時, 街上做生意的人開始走動,府衙斜對門一間早吃店開始生火,他便走到店前取暖。店家見其神態緊張, 想必有急事,於是問:“老伯, 天氣這麼冷, 你這麼早到此有急事嗎?”
“有急事,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薛沙接著簡要地講述了女兒含冤的情況。好心的店家告訴他:“ 半年前, 賈知府的母親李太太來到蘇州, 因為府裡房子有限, 現在租住在府後巷七十七號, 你可去找李太太說說, 可能有用。”
“謝謝!謝謝你的指點!”薛沙忙謝了店家, 就急匆匆向李氏住處走去。
“稻香村”既是李紈的大觀園居所,也成了她雅號。她因久居京城, 早就想到江南看看,得知兒子榮升為蘇州知府, 便來蘇州,想住上一年半載。她到此半年來, 與兒媳婦和孫男孫女們看遍了蘇州園林, 飽覽了太湖風光, 享受著天倫之樂。她雖然玩得開心,吃得滿意,可是心中老是牽掛著老親舊友,特別是日夜惦念著鶯兒。
李紈對鶯兒感情頗深,因看她忠誠老實、手腳勤快、心地善良、人又乖巧。她在帶養賈桂的同時,把李紈的家務全給包下了。由於李紈患有風痛症,不能洗水,全家人的衣服都由她來洗滌,所以李紈十分疼愛她,把她當做女兒一般看待,還教她讀書識字。去年端陽節下午,李紈關心地說:“你十歲來到我們家,今年已經三十五歲了,現在桂兒也長大,明年秋天可去應試了,我想給你找個婆家,尋個好男人,使你有個好歸宿。”
當時她只是紅著臉,一話未說。第二天,忽然鶯兒不見了。此事使李紈非常內疚和不安,這次到蘇州另一個目的,就是打聽鶯兒的下落。
在姑蘇半年來,她未能聽到鶯兒的任何訊息,因而常想得夜不能寐。那夜待到雞啼二遍後,才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她看見鶯兒蓬頭散發地走來,臉色憔悴。鶯兒淚流滿面地說:“太太,我受了天大的冤枉,被關押在死囚牢裡,命在旦夕!求你救救我,只有你能夠救得了我。”
李紈忙伸手拉住她,說:“鶯兒,我找你找得好苦呀!快過來,我來救你!”忽然聽見門外有人敲門高喊:“李太太在家嗎?我有急事要稟報太太!”喊聲驚醒了她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