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3-01-14 12:38:32

第十一卷 第十三章

火鍋店老闆是一個粗人，常在他店中吃火鍋的人都知道他的德行，如果不是因為生意，他可早就對在他眼前這般酸溜溜的言辭感到厭倦和憤怒。地震前，只要師範大學的學生在他的攤子前這麼文學藝術來美學哲學去的，他多半會爛著一張柿餅臉，吊著兩隻皂莢眼睛，不屑一顧，或者離得遠遠的，一旦大學生們吃完離去，他就會對與他一般粗魯或更加粗魯的人說：“他們連我讀小學的兒子都比不上，除了嘴巴上會說，還會什麼卵子雞巴的事？瞧他們過馬路的樣子，算了，不說了，老子見不慣！”他諸如此類的話偶爾會被一個口才出眾的中文系學生幹部聽到，便立即衝到他面前，不可一世地指著他的鼻子，大叫道，老闆，你必須把話講清楚，大學生哪點不行了？還要老闆把他讀小學的兒子叫來，單獨比試比試，看誰他媽不行！那老闆也只是借大學生髮洩一下，沒想到居然有人當真，而且越來越多的大學生圍上來，要他給個說法，不然，他那些話一傳出去，影響實在是太壞了，都沒法混了。這粗人確實是粗人，開始還能保持鎮定，但很快他就發作了，滿嘴汙穢，幾乎就要與學生幹部動武了，幸虧有人及時制止。李子蒙在競選學生會主席的時候，曾經提到過這件事，巧的是，那個口才出眾的學生也在競選之列，他沒料到他那件老事被人搜出來，等於擊中了他軟肋。李子蒙振振有辭地說，其實那老闆沒全錯，錯就錯在他一棍子將所有人打死了。那個學生幹部（他沒直接點那學生幹部的名）也沒抓到問題的要害，那粗人也就是吃不了葡萄說葡萄酸，他如此一棍子掃倒一片的做法，在於他沒念過人類文明的高階形式之一的大學，心裡不平衡，雖然看起來了不得，信口開河，內心其實是極端自卑的。李子蒙這番話並不高明，卻讓那些曾被火鍋老闆的話刺傷，卻又拿他無計可施的大學生們大為感動，紛紛投了他一票。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程琪卻不知道，李子蒙也不會將競選內幕透露給他，因此程琪在這個悶熱的夜晚，也就沒拿那老闆當一回事。但那粗人已不會再那麼粗魯待人了，他不習慣的人事，時下不在他的攤子上，地震一來，一切習慣和不喜歡的人事，都顯得無足輕重。之前的對手、敵人和仇人，能活下來，就是幸運。幸運者可以為不幸者流一把淚，但他們真正看重和親近的，卻是和他們一樣僥倖躲過劫難的幸運者。這在地震之前是不可想象的，能不妒忌排斥，就已經是相當積德的行為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妒忌、排斥、打擊等一切令人遺憾的行為少了，每個人都願意聽聽別人的辛酸故事，更願意和盤托出自己的故事，以求獲得憐憫和共鳴，然後互相安慰，吹捧，然後自得地宣稱：“我們都是有故事的人！”等到能夠平和地獨處，或跟親人在一起的時候，便這樣說道：“像經歷地震這樣的故事，是越少越好，最好沒有！”但畢竟經歷了，與沒有經歷過的人相比，確實不一樣。即使青屁股娃娃，地震前是多麼厭惡和排斥那些社會閱歷豐富、真正有故事的人在他們耳邊絮叨，一個勁地嘲笑他們是過時的人了，彼此之間有一條永生永世也無法逾越的代溝，經常性地擺出一副小跳蚤的架勢，什麼人都進不了他們的法眼。但地震一來、一過，他們成熟了，死亡的光芒曾經照到他們那張張淺薄的臉膛、扭曲的性情、浮躁的內心，最終他們沒有被死神帶走，他們搖身成為一場災難的經歷者，成為有故事的人。他們迫不及待地要告訴別人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感受，他們的幸運和成熟，之前被他們嗤笑和怠慢的“詩意地棲居”形式，時下卻成為他們極力的追求，他們的講述，都帶著詩意和思想，常常被自己感動。不想長大的人，不是害怕這樣的經歷，而是沒有被這些經歷像一塊“餡餅”一樣砸中，他們害怕的是失去，而不是獲得，當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成為財富的時候，他們就不會恐懼失去，不再嘲笑老年，經驗，痛苦和深刻。當到了一定的年歲，卻沒有完全開啟性靈和思想的慧根的人，在經歷了地震這樣的災難之後，會比那些年輕人來得更加成熟和真誠，因為他們的故事裡已融入了思想，即使他們並不一定以為那就是思想。現在這個曾是粗人，將來可能仍然是粗人的火鍋店老闆，便是這樣的一個過來人。他為自己曾傷害過來照顧他生意、侃侃而談的大學生而後悔不迭。當幽靈流淚的時候，他坐在一邊，難過不已。當程琪被酒精助推到演講家的高度時，他把剩下的幾箱子啤酒全部搬出來，放在程琪身邊，說：“今晚的吃喝全算我的，你們敞開肚皮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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