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太子的腰,多年來頭一回有這樣快樂的時刻,笑得接不上氣直不起腰。最後笑夠了,他突然問:“皇兄這些年都在做些什麼?”
此番問題盤繞在他心頭許久,先前總有輕微膽怯,始終未問出口。
心中不無忐忑與期待,他看著廢太子挑挑眉,那斷眉處傷痕隨之滾動。
“我啊。”廢太子張口便道,“當年假死逃出皇宮後,我在心腹相護之下一逃三百里,偶然掉下懸崖,但大難不死,得遇高人,修得絕世神功,後來五年間便四處遊山玩水順帶行俠仗義……”
見著二弟眼睛愈發亮,他馬上笑場,拍拍二弟腦袋:“騙你的騙你的!怎麼真信了!”
前皇帝訝然睜大眼睛。
“你這模樣是如何對付那群老狐狸的?”廢太子道,“沒被人騙掉底褲當真幸運!”
他面上發熱,道:“皇兄說什麼我都信……”
廢太子溫和凝視著他:“所以二弟當年當真信我死了?”
他遲疑點頭。
“莫非也信了我最後那段時間裝出來的疏遠?”廢太子問。
前皇帝眼神閃爍:“皇兄在那樣情境下恨我無可厚非……”
“哎,傻子。”廢太子嘆道,“雖說我心中不無怨氣,但那時更多是因為身旁還有宰相的眼線,不得已而為之。”
前皇帝垂眼:“那時皇兄母妃剛剛去世,我……”
廢太子忽地捂住他嘴,眨眨眼,打斷道:“母親現在好好的呢!”
前皇帝再次瞪大了眼。
廢太子忍俊不禁,一時似是不知該說什麼好。這天大的好訊息突然砸到前皇帝頭上,將他砸得暈乎乎,兩眼發直。
廢太子最後才說:“天吶!”他兩手揉揉二弟的臉,“我以為你發現我是假死時早該明白了。”
前皇帝還未回神。
廢太子捏著他的臉:“我之前還說二弟聰慧,心思通透,如今這是怎麼了,當真被那把火燻壞了腦子?”
前皇帝道:“可她是我親自看著下葬的……”
“我為母親留了假死藥,下葬後兩日便有心腹將她救出。”廢太子還要再解釋,又放棄了,啼笑皆非道,“罷了,是我的錯,我早該向你說清。母親本就出身江湖,父皇去後,她對皇宮自然不再有留戀。”
前皇帝問:“她……現在可好?”
廢太子道:“這幾年間我與母親一塊遊山玩水,一切都好,前些日子聽聞四弟凱旋我才暫離。”
前皇帝似是安了心,但仍是神色微愣。
兩人之間芥蒂盡消,許久之後,他嘆了口氣,安心地將頭埋入皇兄胸口。
秋時已過,天氣漸冷。立冬之時,前皇帝精神已恢復如常,原本終日蒼白的臉也有了血色,多了笑容,雖說裹在厚重披風之中仍顯瘦弱,但已不再像初時那樣,彷彿風一吹便能被捲走。
廢太子與母親出逃時,還帶了當年她與先皇定情之物,埋在此處山谷中,任性地另立了碑。忌日將近,廢太子接到她來信,她已在回谷路上。
前皇帝才知她未死,還未做好準備見她,心中不安。
再無論如何,當初也是自己的母家害了他們,他始終有愧。只不過這心中憂慮他未展現,讓皇兄知曉,只是自己默默做好被問罪的準備。
那日落了雪。近日來他都夜不能寐,早上便倦懶地窩在床上起不來。廢太子母親回時正是清晨,廢太子去迎她,再叫醒二弟時,她已在那墓碑前坐了許久。
前皇帝難得顯出驚慌之色,埋怨皇兄:“為何不早些叫我?”
廢太子還笑得出來,按著他的肩膀:“看你那般緊張模樣,哪捨得叫?”
原來皇兄還是覺察到了。
他抿了唇,急急更衣,趕去碑前見曾經的皇后。但到了她身旁,他又無言,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她離開皇宮五年,倒是不見衰老,眉宇間還有曾經未見的灑脫英氣。碑前擺著一罈酒,還有一罈被她抱在兩手中,正在痛飲,聽得腳步聲,大概覺得是兒子來了,她將喝空了的酒罈猛往地上一摜,酒罈碎裂,她則道:“真想殺回皇宮去為他報仇!”
前皇帝心中一震。
她似是喝醉了,咂了一聲,又罵了數句狗賊,接著抱起另一罈。嫌一人喝著不痛快,她往碑前的兩個碗中都傾倒了酒,道:“來了傻站著做什麼?”
這一倒,酒罈中倒是空了,她毫無形象醉醺醺打了個嗝。
廢太子上前去,蹲下,將兩碗酒都拿起,遞了一碗給他二弟。
這多半是她為自己和兒子倒的酒,自己怎有資格接?前皇帝睜著眼微皺眉頭,卻又見她搖搖晃晃站起來,扭頭,瞥了自己與皇兄一眼,一言不發便走了。
廢太子神色柔和,道:“喝吧。祭父皇一碗酒。”
前皇帝這才接過,拿在手中。
他這一勾引皇兄悖德亂倫的人,可有資格站在此處?
他心中有愧。但良久後,還是同兄長一塊兒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廢太子感慨地低聲道:“父皇其實曾說過。”
前皇帝道:“什麼?”
“即便生在皇家,人也是人,總會有人之私情。”他笑道,“能與愛人安然相守乃是三生有幸。若能有如此機會,那便自私一些抓住它吧,莫管其他前塵往事。”
說著,他一手伸來,神情寬和誠懇。
前皇帝怔怔望他,緩緩握住他手。此刻他們心意相通,片刻後,他們不約而同將手中碗丟在地上。廢太子將他向前扯,他撲進皇兄懷中,又呼吸急促地抬起頭,吻上那無論吻了多少次他都嫌不夠的唇。
白雪悠悠落著,他們擁抱著接吻,唇舌相接,纏綿而熱烈,宛如天地之間僅他們二人。
一吻結束後,他仍不捨放開,廢太子便牽他的手,要引他回房。
他們十指交扣,在這寒風大雪中緩步走著。
雪勢漸大,落在髮梢衣角,覆蓋了身週一切。他看著茫茫雪景,又轉頭看引他行步之人。恍惚之間,他想,這與他那夢中景甚是相像。
夢裡人是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