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徐顯慧搖頭冷笑了一下，說道：“29號那天晚上，他除了跟我說了當天的事情經過之外，他還跟我說，他仔細回想了一下，把李永翠擠下江的那個人，那幾天他見過好幾次，只不過之前一直沒放在心上，後來一想，他覺得那人是在跟蹤他，目的就是找機會害他，那人本來應該是想要把他擠到江裡去的，因為他下意識的躲了一下，所以才把他老婆擠下去了。但是這事他和丨警丨察說了也沒用，因為除了他自己的猜測之外，他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確實有人跟蹤他、想要害他，而那個人又早已經消失了，所以連立案條件都不夠，並且整個事情怎麼看都像是一樁普通的意外事故，根本和刑事案件搭不上邊，所以最後派出所還是定性為了意外事故，不予立案，他對此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他之所以那晚上約我見面，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提醒我，沒準也有人會對我下手，讓我當心些。至於他瘋了，那又是後來的事情了。那晚和我見完面之後，第二天他又繼續出去找李永翠，成天也不上班了，就沿著

江邊逛，之後我又跟他見了幾次面，就感覺他開始出現精神恍惚的情況，我曾勸過他去醫院看看，但他又不去，我也沒什麼辦法，只能安慰安慰他罷了。大約到了9月中旬些的時候，他就變成現在你看到的這個樣子了，不管白天黑夜都在這附近晃悠，常常盯著江面發呆。”

我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唉……這事……可就讓他這樣也不是個事啊，他家裡人知道他現在這個樣子了嗎？”

“知道，還是我跑去他老家找的他父母，我現在都很後悔幹了這事。”她說道：“你知道他家裡的情況嗎？”

我搖了搖頭：“不太清楚，我就知道他老家是農村的，但他是在武漢上的中學、大學，畢業之後就在武漢工作、安家了。”

“我以前也不知道，是後來見了他父母才知道的。他老家是恩施農村的，他是家裡的獨子，早年他父母在武漢打工，為了能讓他有個好出息，於是拼盡全力花高價讓他到武漢來上中學。2000年他父親在工地上出了事故，摔折了腰，喪失了勞動能力，從包工頭那兒拿到三萬多塊錢的醫療賠償金，可為了讓他能繼續留在武漢上學，他父親並沒去就醫，而是把那筆錢省了下來給他上學，他父親也成了下半身癱瘓。後來他母親就帶著他父親回了恩施老家，他一個人留在武漢上學，那時候他才高二，考上大學之後，半工半讀總算是混到了畢業，還在武漢找了工作、買了房子、成了家，一切本來多好啊，可一轉眼間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家破人亡。”徐顯慧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抬手抹了抹眼淚。

一陣北風從江面上呼呼刮過來，我忽然感覺有些冷，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風衣，忽然想起曾經有一個黃元達的高中同學跟我說過，黃元達中學時候是全班最困難的學生，但也是全班的開心果。去年我和黃元達初次相識的時候，提及他們家的情況，他也只是笑呵呵的說了句“條件不是很好，要什麼沒什麼”，並沒有什麼哀怨的意思，反而還挺樂觀的。

徐顯慧抹了抹眼淚，又接著說道：“9月16號那天我到江邊來看他，發現他已經不認識我了，我和他說什麼他也聽不懂，我當時也是想著讓他這樣在江邊流浪終究不是個事，我又沒別的辦法，自然就想到了聯絡他家人，可他的手機早已經不知道扔哪裡去了，我找到他家人的聯絡方式，沒有辦法，於是我只好憑著他以前和我說過的一些他老家的事情，第二天就親自去了一趟恩施，一路打聽找到他們家裡，把他的情況跟他父母說了。18號他父母就跟著我來到了武漢，我們當時也是在這附近找到他的，看到他這種情況，他父母都傷心得不得了，他父親一激動就爬著想要去投江，幸虧我和他母親給拖住了。後來我們在丨警丨察的幫助之下把他弄回了家裡，可當天晚上他就又跑到了這裡來，再把他弄回去、他再跑來……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仰面向天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說道：“那現在他父母呢？”

“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現在很後悔去找來他父母，他父親現在已經死了。”徐顯慧說道。

“啊！這又是怎麼回事？”

徐顯慧扭頭看著不遠處平靜的江面，抬手揉了揉微紅的眼睛：“去年他們兩口子買房子的時候借了不少錢，可能有十來萬吧，他出了這事之後，那些債主們哪個不著急啊，後來不知道是怎麼的，就有人知道他父母來了武漢照顧他，於是幾乎天天有人上門去找他父母催債，老兩口本來就一點積蓄都沒有，現在還要照顧一個瘋子，哪裡還得出來。獨子成了這樣，債主天天登門，國慶節那天他父親終於還是爬著跳進長江裡去了，據說就是在這附近。他母親就靠撿垃圾賣點錢維持母子倆的生計，可也不太敢回家，就怕又碰上債主，白天到處去撿垃圾，晚上就到這附近來照顧他。我和幾位同事想要幫幫他們一家，可畢竟能力有限，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聽她說完，我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心裡怪不舒服的，徐顯慧也不吭聲，只是默默的看著江面發呆。

我們就這樣靜靜的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天色漸漸有些暗了下來，江邊的遊人也少了許多，又一陣北風呼嘯著從江面上颳了過來，在江上掠起了一陣浪花，拍在岸邊堤上，嘩嘩作響，聲音十分清晰。

我抬眼順著江邊的綠化帶向下遊望去，在大約一二百米開外的一處草地上，暮色之中，一個襤褸的背影躺在那裡，他面前蹲著一個乾癟瘦小的黑影，似乎正在給他餵食。

我起身向他們走了過去，剛走出幾步，身後傳來了徐顯慧的聲音：“你要幹什麼去？”

我停住腳步，輕聲說道：“我去看看他們。”

“看了幹什麼？”徐顯慧說道：“你沒看到黃元達剛才見到你的時候有多緊張、多害怕嗎？還有他媽，老人家心裡也許早已經麻木了，你過去舊事重提，無非讓她再傷心一次，然後呢？能解決什麼問題嗎？什麼都解決不了，除了讓他們害怕、傷心之外。也許像現在這樣，平靜而麻木的吃著東西，保證生理上活著，對於他們而言就是最幸福的了，至於能活到哪一天，誰也不知道，也許快了，就在今年冬天的某個夜晚，但是能活一天是一天。”

我一下就怔住了，扭頭看著身後這個漂亮的小姑娘，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她說的似乎是對的。過了半晌，我才說道：“我……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怕我，但是這事情跟我確實沒什麼關係。”

徐顯慧撇嘴冷笑了一下，也沒看我，依然看著遠處漸漸暗下來的江面，嘴裡說道：“是的，跟你沒任何關係，跟鳴鳳煤礦也沒任何關係，事情的起因就是一樁意外事故，不怨任何人，丨警丨察都已經定性了。”

聽到她這話，我忽然心裡一動，又折回去在她身旁坐下，說道：“徐小姐，你和元達是師徒，現在他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知道你心裡很難過。我和他的交往雖然不如你們多，可也算是朋友了，我心裡也不舒服。但是我覺得，既然事情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咱們現在再來追究是誰的責任，對於他們一家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只是讓咱們自己心裡稍微舒服點罷了。與其如此，我覺得咱們倒不如想想怎麼幫他們更好的生活下去。”

日期：2015-12-18 1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