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柔花搖搖頭道:“當初大水來的時候,我就知道鐵家莊子保不住,老丈既然也是河邊劉家營的人氏,想必知道鐵家莊子裡的人都去那裡了?”
老蒼頭搖搖頭道:“這需要問官府才行,按理說像鐵家莊子這樣的災民,被編練進廂軍是非常有可能的。
至少,小老兒在這一帶幹租車的營生,從未見過鐵家莊子的故人,你們母子算是頭兩位。”
王柔花的聲音有些哽咽,低聲道:“就請老丈帶我母子去距離鐵家莊子最近的地方,無論如何我們都要祭奠一下。”
老蒼頭嘆息一聲點點頭,就吆著牛車向黃河的上游走去。
鐵心源仔細的打量著這條河,不得不佩服官府的本事,短短一年的功夫,他們就重新發動民伕在這段新的河道上重新修築了大壩,雖然剛剛載上去柳樹只發出少少的一點嫩枝,可以預見,幾年過後,這段河堤就會變成綠柳如茵的好地方。
東京城著名的景觀綠柳鶯啼將會重新出現。
牛車上行了十餘里就停了下來。
王柔花指著河道中間的一塊沙地道:“那顆老柳樹還沒有死?”
老蒼頭捋捋鬍鬚道:“小老兒記得那棵樹該是長在鐵家莊子祠堂邊上的那棵大樹才是吧?”
王柔花的臉上升起一朵紅雲自言自語的道:“是啊,當年我和孩子他爹,就是在大柳樹底下拜過祖宗,然後成親的。”
老蒼頭沉默了一會道:“娘子暫且自便,小老兒去那邊飲飲牛,要回去的時候吆喝一聲就成,不過,時辰不早了,晚些回去的話城門就要關了,你們母子住在城外不妥當。”
老漢走遠了,王柔花抱著鐵心源下了牛車,快走兩步,跪在沙土上面對滔滔黃河嘶聲裂肺的喊道:“七哥——”
黃河依舊暴怒如故,渾濁的河水打著旋傾瀉而下,無情的將王柔花的喊聲埋進了波濤之下。
鐵心源蹲在一邊,看著母親從牛車上卸下無數的供果和糕餅,最後從一個食盒裡取出兩碗湯餅,恭恭敬敬的獻在河邊,嘴裡哆嗦著說著鐵心源完全聽不懂的話語。
母親磕頭,鐵心源就磕頭,母親施禮,鐵心源就跟著施禮,當母親等香燭完全燒盡之後,才指著河心的大柳樹對兒子道:“我們的家本來在那裡的。”
鐵心源沒辦法回答母親的話,今天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一週年的日子,也是大洪水發作的日子,更可以說是自己爹爹一年的祭日。
他很想對母親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的就是這條河,過上幾年,等黃河裡的泥沙淤平了河道,他就會繼續改道,說不定鐵家莊子也就重新出現在人世間了。
紙錢燒光了,供果糕餅也都被王柔花丟進黃河裡去了,包括哪些用麻條包裹好的麻布,都被她一股腦的丟進了黃河,最後她竟然連白花花的米和麵粉也丟進了黃河,模樣猙獰以及。
反身把鐵心源放在牛車上,自己又回到了河邊,不知對著這條河說了些了什麼就重新回來了。
小狐狸呼呼的四處亂嗅,最後把鼻子落在王柔花的胳膊上,鐵心源這才發現母親的胳膊在流血……
老蒼頭並沒有走遠,見王柔花母子回到了牛車上,就牽著黃牛從河堤下走了上來,把黃牛套到車轅上的時候也發現了王柔花的胳膊在流血。
猶豫了一下道:“小娘子,你何必發下這樣的重誓,死了的人已經死了,你還年輕。”
王柔花笑道:“這是我唯一能夠報答我夫君恩情的法子。”
老蒼頭竟然恭恭敬敬的朝王柔花施禮,王柔花也坦然接受,鐵心源總覺得不是很妥當,但是看母親的臉上散發著一股聖母般聖潔的光芒,只好稀裡糊塗的隨著牛車回到了東京城。
當裡坊的坊長帶著官差到了家門的時候,鐵心源才明白自己的母親到底要幹什麼,她要——守節,為鐵阿七守節。
官差驗看了母親手臂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然後就把一個節義人家的黑色牌匾掛在了鐵家小小的大門上,牌匾遠比大門大,就像是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了大門上。
母親的年齡並不大,鐵心源認為她最多不超過二十五歲,後世這樣大的女孩子好多都沒有結婚,而母親從此之後就要抱著這個牌匾孤老一生。
鐵心源一直以為這種事情只會發生在禮教盛行的明清時代,想不到在大宋這個相對和緩的時代也有這東西。
現任皇帝的父親娶的就是一個再嫁婦劉娥,從未聽說有人對皇帝的這個行為有什麼不滿,更不要說劉娥曾經真正執掌大宋王朝權柄八年之久。
官差走了,他們進入鐵家的時候也需要向城頭的侍衛報備,頭上有一架隨時待發的八牛弩,看得出來他們一分鐘都不願意在鐵家多停留。
暈頭轉向的鐵心源很是擔心母親,但是母親在晚上睡覺的時候,卻前所未有的平靜,連平日裡有的小呼嚕都沒有……
鐵心源在黑暗的屋子努力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母親為何會選擇這樣的方式來紀念自己的愛情。
這種方式來的也過於突然,過於殘酷了。
第十二章妖僧
第二天,七哥湯餅店照例開門了。
今天的食客們比較有福氣,湯餅上面新增的澆頭肉片又大又厚,還特意添加了兩顆碧綠的水煮青菜。
這樣的一大碗乾麵,再配上一碗用菜油熗嫩韭熗鍋之後加熱的酸漿水,即便是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
水西門的配軍伙頭陳石今天看著眼前的一大碗香噴噴的麵條卻沒有半點的食慾,吃一口就嘆一口氣,最後乾脆推開飯碗,一口氣喝乾了漿水,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酒瓶子,把裡面的酒也喝乾之後,就在桌子上拍下三十文銅錢,遺憾的瞅瞅王柔花額頭的束髮額帶頭都不回的走了。
“陳家大哥怎麼不吃完?莫非今日的飯不合您的口味?”
王柔花用手輕輕地一掃,三十文銅錢就落進了錢盒子,但是她臉上的笑容卻沒有消失半點。
陳石的話在嘴裡玩味了一會道:“今日肚子痛。”
鐵心源瞅著面紅耳赤落荒而逃的陳石,心裡笑的快要表露在臉上了,他正在努力地避開一個婦人張過來大嘴,這嘴裡一股濃重的韭菜味道,也不漱口就像蓋印章一樣的蓋下來,這還了得?
婦人見鐵心源不肯給她親,就在他的胖臉上扭了一把才離開。
被婦人這一打岔,陳石到底對母親說了些什麼沒有聽清楚,不過他還是曉得,陳石的愛情還沒有開始就夭折了。
楊懷玉悶悶不樂的走進了店鋪,拍著桌子要一碗乾麵,王柔花把面端上來之後楊懷玉就狼吞虎嚥的開吃,鐵心源仔細的算過,從母親把面端上來,到這傢伙把面全部吃完,連漿水都喝光,他才數了五十個數而已。
吃完麵的楊懷玉並沒有立刻離開,一隻手撐在下巴上無精打采的瞅著街面上來往的人群。
皇命之下從九重天跌落塵埃,這讓他根本就無法適應目前的處境。
王柔花用抹布擦拭著桌子低聲道:“劉阿七的娘子改嫁了。”
楊懷玉緩緩抬起頭瞅了一眼王柔花道:“與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