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竟真有幾分神似。
祁宣帝忍不住蹙起眉,枯瘦的手微微發著顫,“……當年,朕居然還漏了一條魚沒抓著嗎?”
十六年前,祁宣帝還只是個親王。他暗中密謀,在薛家的協助下舉兵謀反,兄長與其膝下四個子嗣,他一條命都沒留以絕後患,因忌憚於兄長臨死前的那一句“會有人來向你索命”,又花了兩年時間將朝堂中的臣子全部清洗了一遭。
不會有人來向他索命了,就算有,那也只可能是積怨未了的厲鬼。
或是,有本該已經到了黃泉的人,活到了今天。
祁宣帝看著面前的喻殊,臉上終於現出蒼老頹敗的模樣來:
“崇明殿的那一場火是真,瑜妃命喪火海是真,但她誕下的皇子命喪火海是假——”
“你被送出宮了。”
他反覆唸叨了幾遍,似哭似笑,渾濁凹陷的眼眸釘在喻殊身上,在劍刃緊貼他頸項的最後一刻說道:
“好一個天道,因果輪迴,你也會遭報應的。”
喻殊笑了一笑,眼神卻冷得像是淬了冰:
“我不像你。”
“我最不怕報應。”
腥甜的鮮血噴湧而出,將他的衣服染髒了。
沒有哪一次,比這一次更髒。
第五十三章得失
太子逼宮本就在許多人的意料之外,如今又突然出現了一個百音閣閣主抹了祁宣帝的脖子,祁宮之內霎時風雲湧動,天下乾坤也必將隨之翻轉。
祁昭看著殿內對他倒戈相向計程車卒們,終是悟出了什麼,面色陰沉:
“驃騎將軍原是你的人?”
喻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目光在殿中環視了一圈,看見了祁滄,卻沒有看見祁溟。祁滄不似旁人那般驚慌失措,反而鎮定地向喻殊露出了一個笑容,甚至這笑裡還帶著些灑脫自如的意味。
從這一個笑裡,喻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像之前祁滄說過的那樣,祁國的江山不姓祁,難道姓薛、姓喻嗎?
他堅守的底線是祁國,這種堅守與前朝舊事無關,與父母兄弟無關,只與他自己有關。
喻殊對著祁滄的方向,遙遙地說:“你很有膽識。”
祁滄也沒料到喻殊在這種情況下還有閒心誇獎他,頓了一頓才答:
“不想後悔罷了。”
權力的更迭註定不可能兵不血刃,戰鼓無可避免地再度敲響。
九闕跑出屋子,身後便傳來一聲巨響,她回身看過去,屋內的房梁已經逐漸傾塌下來,整個宮殿在烈火中散發著灼人的熱氣,就好像那一日的西羌皇宮。
千瑟正巧站在對面,看見九闕從火光中衝出來時,笑了一下,“閣主讓我來找你,你果然自己先跑出來了。”
她將九闕慣用的刀遞過來,一貫冷漠的面容被火光照亮了,有一點莫名的柔和:
“九闕,活著回來啊。”
九闕伸手接過,輕聲說:
“……你也是。”
許多事情冥冥之中總有一種牽連,但這一次沒人將她推上馬背,倒是她自己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起來。
她不要什麼丹書鐵卷,她只要手起刀落,讓他的敵人變成他腳下這一段路的鋪路石,然後登臨原本就該屬於他的位置。
這一場戰役並沒有持續太久,沒有漫長難熬的拉鋸,沒有彈盡糧絕的苦苦相逼。祁昭手下的大半兵力本就握在喻殊的手中,祁溟雖攜著援軍包圍了祁國都城,但仍然寡不敵眾,加之先前祁國的將領士卒大多曾聽命於沈家,祁國內部的兵力過於分散,在這種時刻即使反擊也只能算作負隅頑抗。
但也許應了祁滄口中的那句“不想後悔”,幾乎所有人都在拼死而戰,整座皇城內金鐵之聲不絕於耳,如同英雄遲暮前最後一句不甘願的吶喊,淒厲地砸在古老的城牆與斑駁的石板路上,直至血流成河後,天地間歸於一片肅殺沉寂。
腥甜的風吹動九闕散落的頭髮,她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快步穿過廊道,在殘陽如血的背景下,終於看見了喻殊。
她沒見過他這麼狼狽的樣子。
從來沒有。
初次見面,他是高坐在馬背上的少年衣冠齊楚,好看得讓她以為自己見到了沙漠裡的海市蜃樓。
之後的每一次,他都是百音閣閣主,風姿卓絕,運籌帷幄便能決勝千里。即便是在那個落入圈套的雨夜,他也沒讓她見到他。
不過是凡塵中的一副肉身,再怎麼被別人捧作天上的神仙,又怎麼可能真的刀槍不入?
九闕想衝上去扶住他,但他向她搖了搖頭,張了張口,無聲地說:
“聽話,站著別動。”
這一句話讓她的雙腳被釘在了原地,一步都動彈不得。
即使浴血而戰也纖塵不染,即使以一敵百也毫髮無傷,那是旁人想象中的百音閣閣主,是少女春閨夢中的翩翩公子,卻都與她無由。
如今這個於廣袤天地之間,在血刃刀鋒之上,帶著他無處安放而終得成全的驕傲,向她走過來的,才是她的夫婿,是她的如意郎君。
他搖晃地走到她面前,抬起手,想要撫摸她的頭髮,卻又想到自己滿手都沾了血汙,止住了動作,只用一隻手指將她散落的頭髮撥到耳後。
他注視著她,聲音又沉又啞,透著洗不掉的疲憊,偏生溫柔得令人嘆息:
“沒事了。”
九闕想落淚,忍住了,想抱一抱他,又怕碰到他身上的傷,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最後將他的手緊緊握住,貼在她的臉側:
“……我知道。”
不僅僅是這個當下,還有之後的每一個時刻,全都沒事了。
她知道。
這是九闕所能預想到的最順利的結果,直到晏遲出現在他們面前。
晏遲的腳步很沉重,遠遠看著,懷中似是抱著一個人。
走到近前,九闕才看清那是千瑟,她的嘴唇完全沒了血色,胸前一塊外翻的傷口仍在滲著血,更加顯得面色蒼白。
晏遲的聲音難以抑制地顫抖著:
“千瑟還好好地在這裡,他們為什麼說她已經死了?”
他猝然落下淚來,又重複道:
“……她明明在這裡。”
九闕握著喻殊的手,她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喻殊的手指輕微地抽動了兩下,她只能更用力地牢牢攥住他的手,其實自己也發自內心地覺得使不上力氣。
她的腦海裡閃過幾個凌亂交錯的畫面。
是她初入百音閣,千瑟面無表情地說,“我不想救你”。
是她執意要入宮,靜謐的夜色中,飄入耳中的“你自己小心”。
也是她奔向戰場前,熊熊烈火的映照下,千瑟露出從未有過的溫柔表情,叮囑道,“活著回來啊”。
活著回來。
活著回來啊。
第五十四章前夜<百音寂(大了個萱)|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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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前夜
晏遲一直抱著千瑟不肯鬆開手,如若不是喻殊打醒了他,他興許會在原地枯坐成一尊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