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角揚起的幅度很淺很淺,可是那勾起的笑意卻能漫入眼中,映出一片溫柔的、寬容的光。
很多個夜晚,他端著熱牛奶走進書房,柏小少爺都溫和地衝他笑,有時還會拍拍他的頭,說一聲“謝謝阿崽”。
那樣的柏小少爺已經不見了,消失在血海深仇與無盡殺戮中。
他心痛難言,只想往後的歲月都陪著柏先生度過——哪怕柏先生冷酷殘忍,無心寡情。
“您在生我的氣嗎?”他終於將秘密喊了出來,幾近歇斯底里,“氣我懷上了小雀?我聽您的話!我不要它了!”
柏先生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腳步一動,向他走了過來。
他更加急切,恨不得將自己的骨肉與心臟一同剖出來,“我這就去找俞醫生!我不要它了,求求您,讓我留下來!”
柏先生終於走到了他面前,可那道礙事的光依舊落在柏先生的鏡片上。
他顫抖的手向前伸著,乞求道:“柏先生,您原諒我,原諒阿崽好不好?”
柏先生抬起右手,溫聲道:“過來。”
他欣喜若狂,幾乎是撲了過去。
可是——
他以為柏先生原諒自己了,迎接自己的會是熟悉的懷抱,還有柏先生身上極淡的香味,可是柏先生卻輕輕一推。
剛剛碰觸到一起的手猝然分開,他啞然地睜大雙眼,身子好似被一個無法抗拒的力掀了起來,慢動作一般往後仰倒而去。
直到這時,柏先生金絲邊眼鏡上的光才掠去,他終於看清了柏先生的眼眸。
那一瞬間,他驚駭得放聲叫喊——但就像被拋進了一出啞劇,他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柏先生的雙眼沒有任何神采,沒有生機,目光極為暗淡,像一雙死人的眼。
“你走吧。”
說完這句話,柏先生便轉過身去,剎那被黑暗吞沒。
他瞠目結舌地墜落,風聲在耳邊呼嘯長鳴,光明越來越盛大,將那一團黑暗擠壓成小小的一點。
就像日光普照的大地上,那高懸於天空的太陽。
一輪黑色的太陽。
身體從懸崖墜落,後背重重跌落在地,旋即整個人被彈了起來,五臟六腑彷彿被撞得移了位,狠狠糾纏在一起。
他咳出一口腥濃的鮮血,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痛。
血從身體的某一個角落流出,他一邊嘔血一邊望著空中的黑日,過了很久,才意識到出血的地方是哪裡。
他掙扎著坐了起來,斷裂的肋骨戳進了肺中,他猛烈地顫抖著,又一次咳出鮮血。
“小雀?小雀!”他死死按壓著小腹,眼淚奪眶而出,無助地喊道:“小雀,不……你不能走!”
小腹空了,空得像是隻剩一層皮囊,哪裡還有什麼小雀?
小雀和上一個孩子一樣,從他身體裡悄然流逝了。
“救命啊……”他悲哀地呼救,世界卻空空如也,唯有那一輪黑日能聽到他聲音。
“救命啊!救救我的小雀!”他將臉埋進全是汙血的手中,哭得整個身子都在震顫,尖銳的肋骨在肺裡插丨得越來越深,攪出黏稠的聲響,他卻渾然不覺,只顧著喊“救命”。
“你不是說知道錯了嗎?”柏先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幾不可察的悲哀,“你不是說願意殺掉這個孩子嗎?”
“現在又為什麼哭泣呢?”
“阿崽,剛才你是在對我說謊嗎?”
他將額頭撞在地上,清秀的臉龐已經變得扭曲醜陋,“我沒有!柏先生,我沒有對您撒謊!”
“那阿崽是要我原諒,還是要這個孩子呢?”柏先生的聲音那麼溫柔,問的問題卻殘酷到了極點。
“我……”他慌亂不已,掙扎著嚎叫,“我要!我都要!小雀不能死,它是我的孩子!”
它是我的孩子!
噩夢驚醒,秦軒文的睡衣已經被冷汗浸溼。他坐在夜燈深藍色的光芒下,大幅度地喘息,眼中沒有焦距,臉上是慘淡得近乎透明的白。
過了許久,他才漸漸從夢境中抽丨離,緊抓被子的雙手鬆開,骨節與指甲緩慢恢復本來的血色。
而後,他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將手放在隆丨起的小腹上,像安撫孩子,更像安撫自己,“小雀不怕,爸爸在,爸爸要你。”
窗簾拉得並不密實,城市紫紅色的夜光像清晨的薄霧般灑落在窗臺上。
他緩了好一陣,這才向窗邊看去。
那裡放著幾盆綠植,在夜風下舒展著枝葉。
此時是凌晨三點,但醒過來了,便再也睡不著了。
他從床上下來,將房間裡的燈都開啟,瞳孔收緊,又漸漸散開,努力適應著光線。
這是單於蜚給他準備的公寓,室內面積兩百來平,位於這座繁華城市的高檔住宅區。
他住進來已有一個月,每天晚上重複做著一模一樣的噩夢。
這噩夢卻成了維持他生命的毒藥。
夢裡發生的事太過慘烈,才將現實襯托得不那麼難以接受。
他只是無法再陪在柏先生身邊而已,沒有關係,他的腹中還孕育著小雀。
他要將小雀平平安安地產下來。
懷孕已有五個月了,小腹隆丨起的形狀已經難以遮住,而天氣也正在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他很少出門,對這座城市幾乎一無所知。
單於蜚將他領到這裡來之後,就沒怎麼過問他的生活,也沒有催著他“上工”。
他自是詫異,猜不透單於蜚的心思。
從這一點來看,單於蜚當真與柏先生極為相似。他過去從未猜透過柏先生,如今亦不明白單於蜚心裡在盤算些什麼。
單於蜚與柏先生的相似,像命運給予他的救命稻草。
他緊緊握著這根稻草,知道荒唐可笑,卻不敢輕易丟棄。
前陣子,俞醫生突然出現,他驚喜不已,以為柏先生改變了心意,準備讓俞醫生接自己“回家”。
俞醫生卻無奈地嘆了口氣,問他在這邊生活得習不習慣。
他登時明白,俞醫生的到來與柏先生沒有絲毫關係。
“柏先生……”他侷促地問:“柏先生還好嗎?”
俞醫生誠實道:“我只是‘孤鷹’的一名醫生,柏先生的近況我打聽不到。”
他垂下頭,再次抬起時眼中已經泛起消沉的笑意,“您來找我,是想幫我將小孩生下來?”
“除了我,還有誰能幫你?”
沉默良久,他道過謝,又紅著臉問:“俞醫生,您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麼?”
“幫我……取一件柏先生的隨身物來。”
俞醫生望著他微紅的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與他約好下一次見面的時間,離開前千叮萬囑,要他愛護自己,就算再難過,也要挺到將孩子生下來。
他苦笑著答應,並未告訴俞醫生,自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