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心知自己的狼狽,可也無所謂,他相當擅長強打精神,“兄上,你說得對,做公證是有必要的,我最近真的打官司打煩了,捐給孩子也是做好事,”他垂下眼睫,眼角和唇邊還是掛著薄薄的笑意,“你要給我的那一半……我能猜到,你要說只放心交給我,你知道就算到了那種時候我也不會真的去死的,我不能像窩囊廢一樣放下不管,但是我其實是個窩囊廢……我會很想死,我很想死,我不能去想象。”
頓了頓,他又補充:“如果你死了,活著對我來說就很不公平。”
說到這兒,邱十里再次停了下來,明明還是笑著,卻怎麼看怎麼像是破涕為笑,“不對,不對,”他茫然地搖著頭,“說得這麼不吉利,”他在時湛陽身側蹲下,收著差點摸上對方大腿的手,“兄上醒了,我們應該聊開心的。”
“好。”時湛陽專注地看著他,輕聲道。
“小楓不練馬丁車了,開始玩一級方程式,教練說他天賦很好,雖然有時候喜歡打架,不過也都打贏了,他兇起來就不是悶葫蘆了,”邱十里捋了捋西褲,跪坐下來,“還有,兄上還記得六年前救的那幾個越南小孩嗎,他們去年成年了,都在鐵路上工作,聖誕節居然還寄了幾封信過來,當然越南語我讀不懂啦。”
時湛陽彎起眉眼,“我也分不清越南語和緬甸語。”
邱十里低下頭,“還有,八仔結婚了,和一個烏克蘭女孩,比他大四歲,是個變性人,他們在脫衣舞廳認識的,元宵節在潮汕火鍋店辦的婚宴,還有,我學會做大阪燒了,還有,復仇者聯盟馬上有排片,我們可以去看……”
他自己說要聊,可他自己又很快就聊不下去了,開心的是什麼?只有這些雞毛蒜皮,他掰著指頭數。時湛陽始終看著他,安靜地聽著他,見他沉默,忽然道:“ナナ,把眼睛閉上。”
邱十里一愣,僵著不動。
“閉上眼,好不好。”時湛陽的聲音溫柔得可以殺人。
邱十里垂下藏匿的左手,默默地放在膝側,眼睛也順從地合上。他知道自己的眼皮正在無規律地發抖,或許肩膀也是,不過全都隨它去吧,他感覺到眼皮上的溫度,帶著粗糙沉穩的觸感,帶著和他一樣的顫抖。
時湛陽就這樣緩緩地撫摸他,描摹他的五官,不露聲色。
“兄上……”邱十里越發不願睜眼,一旦睜開,就會有淚水滾落下來。他緊繃了這麼久,到今天,他才找回一雙眼睛,看見自己的不堪和疲憊。
“真的是大人了,”時湛陽卻聲音帶笑,手指從他的下頜滑到耳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的臉和我的手掌一樣大,在大雪天裡,你穿著白色的羽織,提著燈籠,就好像是透明的。我當時想,狐仙小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吧。”
邱十里也回憶到了那天,幼年的記憶是模糊的,更把有些事情襯得尤為清晰,那天的雪屑飄到了他眼前的漆黑中,“你最開始把我認成妹妹了。”
“是啊,”時湛陽似乎在點頭,“是啊。”
邱十里還想說點什麼,比如那天湖邊的鼓聲,那天化了一半的酒心巧克力,再比如那天小心和自己說著慢速日語並且自稱大哥的明豔少年,要和他對視,需要把脖子仰得很高。
卻聽時湛陽忽又開口:“ナナ,我看過我的腿了。”
邱十里屏住呼吸。他滿腦子都在想著大哥醒來想要下床卻發現自己動不了的模樣。他琢磨不出來。
大哥的手心覆在他的睫毛上,另一隻手則捉住他的,捉的是右手,“你看過嗎?”
看過無數遍了,每次擦拭面板,給那裡的瘡痕上藥,我都會再恨自己一回。邱十里想。
“沒有。”他卻這樣說。
時湛陽似乎也不在乎這話的真假,“別看了,醜得要命,”他把邱十里的手放下,又把自己的褲子解開了,隨後,他再次捉著邱十里的手,探入褲腰,放在那片猙獰的瘡痍上,“摸摸就好了。”
邱十里只覺得指甲都在冒汗,他把指腹搭在上面,整個人都動彈不得。那癒合的刀口、委頓的肌肉,都是火,炙烤他的火。
“我想我不能再站起來了,現在這裡一點知覺也沒有,”時湛陽拍了拍自己大腿上的那隻手背,又用指節磨了磨手下的鼻樑,“也沒必要浪費這個時間。家裡不太平,我既然醒了,就不能繼續躺著。”
“那些事我弄就行,都差不多解決了……兄上,你可以復健的,醫生我已經找好了,醫生也這樣說!” 邱十里急惶惶地一股腦說道,“至少右腿……右腿現在只是躺得時間久了,太缺乏鍛鍊……”
“鍛鍊好了呢?”
“至少可以拄柺杖。”邱十里把自己說得很疼。他牙都開始泛酸,口中也聚起腥苦。
時湛陽笑出了聲,“拄柺杖和坐輪椅,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區別,勻出一隻手保持平衡反而沒有好處。”
邱十里愣怔著,把手抽了回來,時湛陽也沒攔,只是把遮他眼睛的手也放開。
“我們都沒空難過。”時湛陽道。
邱十里抬眼,目光撞上他眼窩中深深的陰影,“但是兄上需要休息。”
時湛陽搖了搖頭,“已經夠了。利比亞那邊,前段時間是不是欺負我們來著?”
的確,當地反政府軍作為長期買家,屬於最愛拖款的那一個,前些日子更是趁亂耍賴,仗著別人沒有老大管事就越發猖獗,居然收了貨還謊稱沒有要求賠償。而邱十里忙於在官方大清洗中自保,雖然沒搭理他們的賠償要求,但也根本沒來得及找他們算賬。畢竟在這種時候去到那種戰火連天的地界,實在是太耗費精力時間,再加上,他在外人面前也的確只是個頂班的,根本無足輕重。
“還是老樣子。”他說。
“明天出發吧。”時湛陽道。
“那我去準備,人要多帶一點,”邱十里站了起來,按了按自己發紅的眼眶,“明天預報有雷陣雨,可能後天起飛。”
“好。”時湛陽點點頭,居然又說了“辛苦”。
邱十里想,我不辛苦,你總是說這句話,我聽著才辛苦。可他一句也沒多說。天氣預報並不準確,來了陣大風把雲都吹散了,第二天晴空萬里。那架時湛陽最常用的私人飛機從他的貨運機場出發,越過大陸,飛到了太平洋上空。
邱十里就如往常那般坐在他身旁,有時眯一會,有時去隔壁機艙和夥計們打牌,有時回來安靜地工作,時湛陽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這種錯覺是平靜的。十幾個小時過後,到了該降落的時間,飛機的高度確實在不斷下降,可時湛陽透過舷窗卻看見了海,蔚藍的、一望無際的大海。
這不是中東該有的東西。或者說,北半球本就鮮有這樣濃郁原始的海洋。
他把目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