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也不是她。
說起來, 不知道是妖怪天生不知人情的原因,還是單單她一個生得冷漠的原因,她對團主,對團裡一同雜耍謀生的成員,並無太多感情。儘管朝夕相處,她對他們的感情也並不比對任何一個來看她表演的陌生人多。
所以她聽到外面熟悉的慘呼、號叫,只是靜靜地從一片漆黑的營帳裡坐起來,坐著,聽著,股下沙地在夜晚顯得格外冰涼,她一動不動。
直到外面的一切結束了,她被拖了出去。
滿地都是血,她被粗暴地拽著過去,踩著溼潤的血,心裡沒有任何波動。在大概是馬匪首領的人,用粗糙的手捏起她的臉頰,左右端詳的時候,她的神情也沒有什麼變化,沒有同齡人該有的羞憤也沒有驚恐,更不是喜悅。
她只是木著臉,什麼情緒都沒有而已。從小到大,父母記憶的午夜夢魘,被拐賣到不熟悉的大漠風吹日曬,吃難吃的飯食,學習舞蹈手足痠痛如死,被團主責打,還有現在全團慘遭馬匪殺戮,她自己生死未卜,她對這一切經歷的事實,心裡其實都是很麻木的。
在她還是靈胎的時候,就從狐族被轉移到了凡人間。又從西南的小山村,被拐到了西北大漠。她所處的環境一再變幻,如果她不忘掉一些事情,不麻木一點自救,是難以快速重新生存的。
在這種麻木的教唆下,眼下原來所處的團伙被滅,自己為馬匪所抓,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不過是換一個地方而已,還是要努力活下去,扮演人和展現人的情緒來取悅人,她好像很習慣了這種事情。
這一夥馬匪早就聽說了有這麼個沿道賣藝的團伙,自然也打聽得到裡頭有個出名的漂亮小舞娘,團裡寶貝也不少。沿道的不缺有錢的貴賈,出手打賞自然不能小氣;而黑夜的沙漠是一張遮羞布,馬匪也並不是臉上就寫著馬匪兩字,混入人群輕而易舉。
舞娘豔麗的微笑,珠光寶氣的堆疊,這些當然都被居心叵測、早有思量的歹人算計在了心裡;這許多日的算計疊起來,堪堪在今晚這一夜爆發。
這一夥馬賊趁夜潛入了團裡。
守夜人昏昏欲睡中看見了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的一群人,還沒從朦朧的睡意裡反應過來,也來不及想到預警,就被一刀“咔嚓”割開了喉嚨。
營帳裡的眾人還在熟睡,一切靜謐無聲地進行。這夥沙匪殺掉了其他人,並且捉住了半坐起來,表情十分木然的舞娘——這是這個團裡,唯一活著的人了。一些人押住了這個小美人供首領賞玩,而另一些人在搜刮那些簡陋的營帳,破布裡裹著的財寶。
美人,珠寶,財色雙收。
但是豐收的喜悅沒有維持多久,隨即,像他們捕殺營帳裡手無寸鐵的人們一樣,他們也很快倒下了——來不及驚愕,來不及反抗,臨終前,只看見倒下時,頭上如水的月光。
多麼像那個沙漠裡關於滿月的傳說。
皎月姬。
沒有人記住她的樣子,見過她的人死前只來得及看見頭頂的月光。
舞娘輕鬆推開還捏著她的手腕的,上一秒鮮活,此時已經屬於死人的肢體,站了起來。她看見眼前一片看不見邊際的荒原,月下的荒丘。
那女人、那妖怪就持刀立於丘頂,神情清冷眼神淡漠,蒼白的臉頰濺著血飛星,盔上藍寶石蘊滿深水般的月色。
鮮血濺在她銀白刀鋒上,刀刃滑,沾不住血,於是一線血跡緩緩順著鋒刃滴落下來。
蘇姒第一時間竟然不是感到劫後餘生的慶幸,而是看著那個女人挽長刀回身,周身水藍月華凝而不散,刀尖鮮血紛紛墜地,自丘上一躍而下。
她想到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來得迅猛而快,幾乎霎時佔據了她的腦海,讓她開始理智分析此事是不是有可能,而不是沉浸在大起大落的情緒裡。
“她”,就是皎月姬嗎?
一開始只是隱約的懷疑,在傳聞越來越多後,她一一和那妖怪對比,就越來越覺得這個想法很正確。在看見踏月而來的妖怪的時候,這個猜疑的篤信度達到了頂峰。
皎月姬的傳言來得快且傳播迅猛,幾乎整個沙漠都略有耳聞,蘇姒當然知道。她本來就有一點懷疑,看著這個妖怪落下,於是更加篤定了她的想法。
皎月時消失,血跡,月光。蘇姒輕輕地說,站在滿地血跡裡,披一件單薄的睡衫,就那樣面對踏著月光來的妖怪說。
儘管經歷過黑夜裡無聲的大起大伏,被擄走又被解救,一切都發生得很突兀,但她表現得像之前任何一個晚上那樣平靜。
“你是皎月姬嗎?”
她輕輕地、平靜地說。不像疑竇滿懷的發問,而是一種已經提煉到證據的篤定。
皎月姬本人迷惑地仰起了頭。她最近被教會了一些簡單的對話,但“皎月姬”這個一個詞裡有兩個生僻字的,組合起來,她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蘇姒其實並不是發問,只是敲下證據確鑿的最後一錘,且這個事實,也並不能改變她們的關係。她牽起白髮妖怪的手,這個沙漠裡傳聞的冷酷殺手和正義使者在她手裡是如此溫順。
“我帶你去洗洗吧,一身都是血。”蘇姒說,跟平常任何一個血紅的皎月夜晚過後,沒有什麼不一樣。一樣都是牽著渾身血跡的妖怪去洗刷乾淨,要說有哪裡不同,就是這次,蘇姒身上也染了血。
不管是她,還是蘇姒,對殺人這一事情,都有一種天然的淡漠,似乎對剝奪別人的生命這件事,並不是很當一回事。這種淡漠和鮮血淋漓的事實比起來,就顯得格外詭異。
但也難怪,一個是披了人皮的真狐妖,一個是毫無自知的巨嬰,根本不受法條法規束縛,天然地不把這種督促人和諧相處的條律當回事。
機緣巧合的,事發地點恰好離她們第一次說話的地方不遠——金沙島綠洲旁。蘇姒牽著她,又牽了一頭團裡留下的活駱駝,那駱駝目睹了慘景,也有如蘇姒一樣麻木,被牽到湖邊,就平靜地低頭飲水。
蘇姒替她的妖怪洗了手,洗了身子,兩人在薰衣草環繞的湖旁,將就著過了一夜。
蘇姒很累,不管今晚發生了什麼,她的意志都不為所動,堅定地叫囂睡意。於是她趴下就睡著了,皎月姬沒有睡,看了她一會兒,把她抱起來,讓她半枕在自己腿上,覺得這樣會舒服一點。
天明破曉,蘇姒爬起來,發現皎月姬還是睜著她那雙藍色的眼睛,毫無睡意地看她。
“我要去中原。”蘇姒對她說。
“中原。”在地平線一絲曙光裡,皎月姬喃喃地重複,籠罩在一圈淺金的暈裡。
“嗯。”蘇姒已經規劃好了之後的路線,不過講給皎月姬說,她也不會懂的,索性她懶得解釋。她又牽著駱駝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