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拳師在臺上的身影早就分不出彼此,拳腿都極快,她跑向拳臺,沒來得及辨出哪個是他,先喊:“沈策!”
完全沒人聽到似的,她終於跑到近前,手抓著軟繩找到他。
手上的麻繩上都是血,兩人都是,渾身上下都是汗水浸透著血水,沈策突然一拳把對方砸到連退兩步,繼而又是一個回踢。
“你聽到沒有?!沈策!”
那拳師摔到繩索上,雙眼通紅,再次撲向沈策。
她滿眼都是兩人的拳和腿,彷彿能看到血橫飛的畫面。這不是發狠,這已經是“撕咬”下對方皮肉的陣勢。但再放任他們打下去,必有人重傷。
昭昭踢掉拖鞋,太著急上去,險些摔下來。對身後剛跑到的沈衍大聲說:“幫我一把!”
沈衍一把拉住她:“那泰拳師聽不懂中文!拳腳無眼!你不能上去,太危險了!”
“讓你幫我!不是讓你拉我!”昭昭不容置疑,回頭盯了沈衍一眼。
她甩開他的手,再次抓軟繩,攀上了拳臺。
腳底下不停有震顫,是激烈打鬥的效果。
她毫不猶豫,從軟繩下鑽過去:“再不停我就過去了。”拳腳帶出的風已經刮到了她的面上,面板上。
她將眼一閉,往前走,沒有半秒遲疑。
“小舅!”沈衍眼看著昭昭光著腳走近,倒抽一口冷氣。
昭昭在黑暗裡突然手臂一緊,撞上了男人的胸膛。
還沒等睜眼,隔著面前身體,有一股重力撞到他,是拳師的一拳。但也起了作用,拳師也看清了沈策在抱著昭昭,努力往後倒退著,終止了進攻。
這一下隔著他的身體撞向她,昭昭的心也跟著重重一震。
她眼睛一霎就紅了,睜開:“非要這樣,你才肯停?”
環抱她的人一動不動,她聞到的都是他身上的汗混著血的腥氣,喉頭哽著,因為情緒劇烈的起伏而喘著氣。他的臉慢慢摩擦而過她的臉,昭昭呼吸凝住,直到看到他的整張臉,在自己的眼前。
額頭,眼角,還有嘴角都是血痕,發烏的青。
那雙眼裡沒有人,沒有倒影,連她也沒有。過於暗沉的雙眸,是能把活著的東西都吸進去的暗沉。
昭昭像面對著一個陌生人,這個人好像不是沈策,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他。
“沈策?”她輕輕叫他。
他頭微微一偏,在聽著身後的動靜,似還想撲身回去。
昭昭趕緊拉住他的手,顧不上沈策滿身汗液混雜著血,抱住他:“你冷靜冷靜。”沈策腹部的肌肉,還有胸肌都在一陣陣緊縮著,是還在方才的肉搏狀態裡。
“遇到什麼事了?不高興嗎?”她輕聲問,“我們先下去好不好?”
在詭異的靜默中,昭昭發現他根本不理會自己。
她抬頭,沈策正在微垂眼,似乎是想認出她到底是誰。
昭昭被他看得心窒,柔聲說:“不下去也行,怎麼都好。”
沈策仍舊沒有迴應,一星半點的迴應都沒有。
昭昭再次抱住他。
閉上眼,聽著他的心跳,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已經抱住他了,他不會有事了……
這一幕毫無美感,沈策滿身傷,眼聚戾氣,手上纏繞的繩全是血。可也有著詭異的畫面感。沈衍像看到一個已經咬住獵物喉嚨,一塊塊撕肉下來的惡虎,被一個女孩子抱住。咬食的虎,還在辨認面前是不是能撕碎的獵物,女孩子已經把臉貼過去,挨著他的頸部,在柔聲相認。
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還是跳芭蕾舞出身的,又生得如此美,沈衍起先見以為她是溫婉流派的。後來接觸多了,漸認同梁錦華的話,她是濃霧裡的大片妖嬈紅花。今夜更有了顛覆的認知,想走近那攝魂的濃豔,要當心腳下纏繞的荊棘叢。
她是紅花藏刺,白玉掛血。
那個拳師也漸漸平靜了,躺在繩索上重重喘著氣。今晚沈策是動了真格的,根本不能停,因為沈策在搏命,稍有不慎就中殺招。當初沈策重金請出這個老拳師重新出山,要的就是這種九死一生的打法,要的最原始的對打方式,臺上無生死。
昭昭感覺自己頸下被他的手指碰到,像一個無意識的動作。
她突然想哭,能感知到他在和什麼抗爭著,雖然這種直覺很荒謬,毫無依據,但還是很想哭。想和他說,哥你快點認出我,抱抱我,不要一直這樣。
第18章 第十五章 情意無雜色
昭昭抱著他,在拳臺上站了足足半個小時。
沈衍讓所有人都走了,自己留下來陪著他們。到深夜,沈衍幫他用熱毛巾擦乾淨,頭髮和雙腳也用熱水仔細衝過了,全上了藥。沈衍臨走前,在屏風外低聲問她:“這兩天他都在吃止疼片,你知道嗎?”
原來那是止疼片:“是哪裡疼?”
“說是頭疼,”沈衍拍拍她的肩,“我在外邊,有事叫。”
昭昭略定了定心,繞到屏風後。
估計是沈衍想讓他能睡一會兒,或是怕刺激他的情緒,連燈都沒給他開,在一旁點了最暗的、那種蒙在磨砂玻璃杯內的蠟燭。他應該是清醒多了,和上回她來時一樣,託著頭保持著一個靜止的姿勢。上一回不覺得,今夜在燭下,他的影子被拔高到牆壁上,給她一種走入時光洪流中的錯覺。
尤其這裡有木雕的屏風,有香爐,還有燒著的水,在沈策身前冒著淡淡的白霧。
“燒水,是想要喝茶嗎?”昭昭儘量放輕聲,“我幫你泡?”
昭昭到他身邊坐下,沈策像習慣性地將手臂抬了,昭昭鑽到他懷裡。
“想我陪著你說話,還是這麼待著?”她想陪著他,也知道他需要自己。
“我可能……”他低聲說,“陪你說不了幾句話。”
聲音很平穩,昭昭更安了心:“那沒事,反正也晚了。”
沈策在半黑暗裡,摟著唯一能感受到的活物,就是昭昭。
他不能告訴她,你看我們眼前,橫著斜著,散落的,全是人。他手指其實在顫抖,腿也邁不動。你看這裡的這個,十四歲。那裡的,白髮老兵,也許是把自己賣了一貫錢給孫兒吃幾天飽飯,才被送來這修羅戰場……
沈策終於明白,為什麼照顧自己的老僧曾講過:為將者,不可妄記前塵。
過去的將軍需要守護疆土和族人,需要守護同袍,需要在戰場上讓自己活下去,不是敵死就是我亡。現在這些殺敵的理由全沒了。
可刺穿胸膛,割喉,砍頭……全部的手感,觸感,嗅覺都回來了。
一切都是真實的,鮮活的,剛發生的。
……
沈策看著自己溼漉漉的手心,那上邊有液體,灰黃色的,滿手都是。手一動會往下淌,那是血。
他也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不見紅。
不管戴上矯正眼鏡,還是拿下,都見不到別人描述的那種驚豔。醫生甚至說過他這一種色盲就是精神障礙,完全無解。
這是老天的慈悲意。對於一個被現代文明洗禮了二十多年的正常人來說,如果能見到今晚的一切原貌,恐怕早就瘋了。
突如其來的割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