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算不算喜極生悲。就在我緊張地為高考做最後的衝刺的時候,我的外公去世了。猶如他被人注目的曾經的家史一樣,外公離去也如此的輝煌。他的離世轟轟烈烈,驚天動地。他在去世前就命人為他刻了一塊巨大的墓碑。上面像是寫史書一樣記載了他的家族輝煌的歷史和他生前的豐功偉績。何時家道中落,何時何輩走關東,如何積得萬金,又如何在他這輩經營起豆腐產業,將祖上的經商之道發揚光大,甚至於儒家的道德文化也被融匯貫通,那是一氣呵成。這被我解釋為外公對於生命的嚮往和對死亡的恐懼。還有就是他想在死後將這些榮耀一併帶走繼續在下面能夠如願以償地做一位不平凡的人。
出殯的那天,我請假回來為他老人家送行。外公於我,是個有隔閡的人。他多孫繞膝,作為他的外孫,他並不曾疼愛於我。所以出殯的那天,我並沒有太大的悲傷,更多的是想念我的外婆。因為外婆給我留下了比他更為深刻美好的記憶。
接下來便是母親的家族成員對那個神秘的在文丨革丨後由兩名大漢偷偷從包頭抬回來的裝滿金銀珠寶的聚寶箱展開你死我活的掠奪式的瓜分。它像一場戰役一樣,被外公的子女們打了將近大半年的時間。當時恰逢我政審的時候。母親在金錢面前誓不妥協,導致我的政審材料因母親兄弟姊妹之間掠奪財富最後反目成仇而一拖再拖。
這讓我在學校坐立不安,也後悔自己不該把七大姨八大姑的都寫那麼詳細。期間父親為完成我的政審材料而幾經周折往學校和市裡跑。找學校和民航的領導解釋,回家還得說服母親做出讓步。父親對於分割外公留下的財產,從未參與。這也讓我的母親對父親倍感失望。母親稱父親是個窩囊的人。說家中境況如此慘淡,不指望這些東西,還指望什麼?說指望父親早就全家餓死了。我兩個舅舅拒絕在政審材料上面簽字,除非母親做出讓步。
沒辦法,我對父親說我替他們簽了算了,也不見得就去查。但父親堅決不同意。說萬一他們保密,事情就鬧大了。最後李大爺給出了個主意,要父親去找村長,只要村長改代簽,即便有問題,也不大。最後是村長給簽了。村長簽字的那天,也是延期交政審材料的最後一天。那天,母親卻在幾個婦人的煽動下和她的兄弟姐妹們打成了一片。父親原本要去送政審材料也被耽擱了。他不得不留下來保護我的母親。沒辦法,我打電話給李大爺,說我回去取,取了我自己到市裡交。
那天,我就騎著腳踏車大汗淋漓地從學校到家往返了有將近五十里的路。一路上,我眼淚橫飛,我不知道我是為誰哭泣。是為我飛行員之路的艱辛哭泣?還是為母親的悲哀哭泣?或者是為父親所受的委屈和他不辭勞苦又左右的為難而哭泣。當我趕到民航的那所大樓,已經下班了。我再一次留下了傷心的眼淚。我沮喪地看著門衛,希望他能幫我。
“剛才也有個人才交了表,你明天一早交過來,也不會耽擱吧。”這麼大的城市,舉目無親,我不知道住哪。我的錢只夠我回去坐車用。就在我不得不失望而歸的時候,門衛叫住了我:“這樣吧,你把它放我這,明天我一早就給領導,你看行不。”我萬分的感謝,並一再強調:“你明天可一定記得幫我交上去,一定啊。”
事實上,我錯了。我的政審材料就這麼丟失了。我不該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一個陌生人。民航招飛也遠遠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簡單。我的飛行之路再一次應證了父親的那句話:“萬一有個閃失…”
這比遲來的政審材料更為重大的閃失終於出現了。
日期:2019-09-29 19:20:16
第四十二章 灰貓死了
由於對母親的牽掛,我當天抵達學校後又騎車抹黑回了家。雖然心裡想著還是應該聽父親的話要安心讀書,但只要飛行體檢透過,應付高考在我看來那是十拿九穩。
家被一種沉悶的氛圍包裹著。母親在炕沿的旮旯角靠牆半躺著,她的眼睛浮腫,懷中年幼的田喜已經熟睡了。地上擺放的板凳告訴我,剛才有人來過。
父親見我回來,立馬問:“我正著急呢,一直沒你信。你怎麼回來了?材料交沒?”
為了不讓父親擔心,我說政審材料已經親手交上去了。
父親便又問:“傍晚還去隊裡和李大爺說,一有你電話就立刻通知我。這麼晚了,你還跑回來作甚?耽誤了學習。”
“明天回學校也一樣。”我說。
“那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弄。”隨後父親便給我弄起飯來。至始至終,母親她只是定神坐著,一言不發。她紅腫的眼睛告訴我,她白天打了一場失敗的戰役。以我的猜測,無非就是母親和她的兄弟姊妹們翻臉吵架僵持不下。農村向來觀念都是重男輕女。她們幾個姐妹和兄弟爭,肯定是輸。但還不至於動手打人。
我更擔心的是母親不要因為這事再和父親吵架。我聽厭了她對父親喋喋不休的數落,我也不願意看到父親一再的忍氣吞聲。每每那一幕發生,我在心裡都會為父親打抱不平。我甚至以為父母的結合就是一個錯誤。母親自命不凡的清高與當時面對財富的瘋狂,讓我覺得父親選擇母親是違背了他的初衷。我是父親內心生活最孜孜不倦的閱讀者,沒有誰比我更懂的父親。儘管父親這本書還有多處是我所讀不懂的,我相信我的直覺。
那天,我就那麼靜靜地吃著晚飯,連想去安慰母親的心思都沒有。但父親做了。在父親洗好了碗筷,他走到母親的跟前,掛在他臉上是一副讓步的表情,隨後他抓住了母親的手。母親隨從他去。也許那一刻,母親體會到的是一天中最大的安慰。她會覺得她的丈夫還是疼愛她的。母親站起來,她貼得父親很近。我想象著母親一定渴望著父親能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或者說她主動那麼去做。好為她一天來對於戰爭的疲倦和委屈在她的丈夫那裡得到她該得的最大的寬慰與疼愛。是的,她始終認為她對於財產的不妥協,目的只是為了可以讓我們一家過得更好。她在為這個家庭孤軍作戰。
“去洗漱吧。”我聽見父親小聲地對母親說。隨後父親把頭轉向我:“今晚早點睡,明天一早回學校。家裡的事你也不用操心,讀好你的書。”
我按照他的吩咐去做。我鋪開單人床上的被褥,脫衣躺下。我有點聽厭了父親說的這句話。一早回學校,讀好我的書。從小到大,他所賦予我的,就是讀書,讀書。之前我讀好我的書,目的只有一個,不為自己,只為獲得他的一句讚賞與一個獎勵。可現在,這些統統沒有了。我躺在床上,窗外依舊月光正明。大槐樹的枝椏迎來了他的春天,它黑色的枝幹上伸出了細長的新枝和嫩葉。此刻那黑色的細枝嫩葉正在夜色的風中婆娑起舞。
藉著月光,我看見我的母親倖福地躺在父親的懷中,像個委屈的孩子。田喜就靜靜地躺在母親身體的一測,安然熟睡。那一刻,我想起我的小時候。想起我的童年…
我想我真該給田尊寫封信了。我構思著信的內容,我想應該有我和田尊那少之甚少的一些美好回憶。比如我們兩在白樺樹林中的一次長談,談我們的理想。當然我也會告訴他,我即將成為一名飛行員。他知道後,一定羨慕死了…就這麼想著,沒多久我就睡著了。
次日一早父親已經給我準備好早餐。母親依舊沒精打采,直到我走,都未曾主動和我說一句話。即便我走前主動和她打招呼,她也連頭都沒抬,只是應了我一聲:“哦,去吧。”
母親因為昨天的事情心情還沒有好轉,我這樣安慰自己。父親一直送我到村口。父親神情凝重,也許受母親的影響。
“爸,媽媽她…”
“她沒事的,過兩天就好了。”
好吧,既然這樣我就不問了。“對了,爸,你回家把田尊寫給你的信封取來,我回校有空給他寫封信。”
我面帶微笑。
父親的眼神因我的話一下鮮活起來,好像剛剛經歷了痛苦,令他神情憂鬱,卻喜悅又突然而至了。 “好,我這就回去給你取。”我終於又一次看到了父親臉上那久違了的愉悅。看著父親快步離去的背影,再到他一臉愉悅地返回,將信封交到我的手中,父親依舊帶著一臉的微笑。他不笑的時候,整個世界是那麼的安靜,他笑起來,整個世界又因他燦爛了。我們愉悅地道別,我感覺自己像做了一件極其令自己得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