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哭崩前五天,一連下了四道詔令,叫桓溫入朝來接受遺詔,桓溫就是不來。來了,他怕死;不來,他怕王坦之阻撓我爹把皇帝的位置禪讓給他。派別人過來,他怕我爹演戲給他看,又怕別人愚蠢看不出來。思來想去愁腸百結,最後他決定推薦一個自認為信得過、夠聰明、雙方都可以接受的人,代替他來宮中跟王坦之一起接受遺詔。桓溫推薦的這個人就是謝安。
謝安這個人,出身於人口眾多的名門世家謝氏家族,他爹謝裒是太常卿,他堂姑家表妹褚蒜子是歷經晉康帝、晉穆帝、晉哀帝、晉廢帝、晉簡文帝的五朝皇太后,可謂樹大根深,嚇死桓溫。最重要的是,謝安跟桓溫算是兩輩世交了。謝安他爹謝裒和桓溫他爹桓彝因為倆人兒名字都難寫,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好得跟一個人兒似的。蘇峻之亂,桓彝為國捐軀而死,謝裒哭得如喪考妣。小桓溫沒有發跡之前,謝裒對他和一幫娃娃小兄弟們多方照顧,桓溫也是人,不能不感激。
謝安風采神態清秀明達,淡泊名利隱居山林。他早年認為謝氏家族有親弟弟謝萬在朝中做大官,能把謝家罩著就足夠了,常常跟王羲之一起玩書法,跟孫綽一起談玄學。後來桓溫第三次北伐失敗,找了一批替罪羊替自己開脫,謝萬被廢為庶民,能夠罩著謝家的大樹倒了。謝安迫不得已才出來做官。實際上桓溫玩的是一箭雙鵰的活兒,一方面把北伐失敗的事兒開脫掉了,一方面把邀請多次都拒不應召的謝安逼出來輔佐自己。
公元360年,謝安長嘆一聲,到桓溫賬下當了司馬。桓溫一看,成功地把謝安逼出來做官了,興奮地與他暢談生平經歷,歡笑終日,還得意洋洋地對左右說:“你們是否見過我有這樣的客人?”這跟桓溫當初把另一個名士王濛形容為“身上插著漂亮羽毛的母狗”,可是天壤之別。
公元361年,年僅十八歲的晉穆帝去世,經常說“丕死罪死罪”的晉哀帝司馬丕上臺,大力提拔庾家人、王家人和謝家人。謝安對桓溫說:“告辭。”桓溫一愣,問:“為啥?”
謝安說:“我弟弟謝萬死了,我得回老家給他奔喪。”這個理由充滿了深厚的人情味,不能不同意。
謝安一走,就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桓溫理解為謝安不願意接受晉哀帝的提拔或者說挑撥離間,不願意倒向晉哀帝那一邊跟他傷感情,因此對謝安越發信任。
這是公元371年,謝安第二次隱居山林已經又過了十年。我爹晉簡文帝快要死了,桓溫像大海撈針一樣硬是把謝安又撈出來,讓他替自己到宮中跟王坦之一起接受我爹的遺詔。
謝安來了,我爹哭著問他和王坦之:“是禪位給桓溫,還是立我們家老六為皇太子?”謝安說:“立老六。”於是桓溫接受禪讓的美夢破滅了,九歲的我當天就被立為皇太子。
我爹又流淚:“桓溫那邊怎麼交待呢?”
謝安說:“學劉備。”
我爹給桓溫寫了封信,信上說:“少子可輔者,輔之;如不可輔,君自取之。”
王坦之勃然大怒,親手撕毀了那封信,說:“晉室江山,是晉宣帝和晉元帝建立的,怎能由陛下獨斷獨行!”
謝安就不說話了。
我爹哭著對王坦之說:“那你替我寫吧。”
王坦之改寫道:“家國事一稟大司馬,依諸葛亮、王導故事。”
我爹看了王坦之改寫的遺詔,又哭,哭死了。
王坦之立即率領朝中百官對我山呼萬歲,把我擁戴成了皇帝。
桓溫看到遺詔,也跟王坦之一樣勃然大怒。你不禪讓給我也就算了,連讓讓的意思都沒有?家國事一稟大司馬,連我桓溫的名字都沒寫進去,大司馬將來要是換成別人呢?謝安是好人,還剛去,肯定是王坦之的主意!
於是桓溫就率領大軍進入建康,說是要來朝見我。六朝皇太后褚蒜子——加上我這個新皇帝,已經六朝了——派王坦之率領百官到新亭迎接桓溫。建康城裡人心浮動,都說桓溫這次入朝是來誅殺王坦之和謝安,篡奪皇位的。
王坦之非常害怕,謝安卻從容笑道:“晉室存亡,在次一行。”
到了新亭,桓溫部署重兵守衛,百官夾道叩拜。王坦之恐懼得汗流浹背。謝安提醒他說:“你手版拿倒了。”王坦之趕緊把手版顛倒過來。
謝安又對桓溫笑道:“我聽說諸侯有道,四鄰都是守衛,明公哪裡用得著用得著在牆壁後面安置人呀?”
桓溫也笑道:“正是由於不能不這樣做呀!撤了撤了,都撤了!”
桓溫就與謝安旁若無人地笑談了很久,公開場合談罷,又進入私人空間密談。我也不知道他倆談了些啥,反正,桓溫沒有篡奪皇位,誰也沒殺,對我叩頭敬禮之後撤軍回到姑孰了,等於承認了我這個新皇帝。
桓溫沒當成皇帝,只好退而求其次。他老了,病重了,快要死了,現在只要求給他加個九錫之禮,好為他兒子將來當皇帝鋪平道路,就像西晉時的司馬師、司馬昭那樣。
王坦之說:“不能加!否則桓溫死後,天下還得改姓桓!”
謝安說:“加。”
褚蒜子和我都同意了謝安的意見。訊息傳到桓溫那裡,桓溫感概說:“還是謝安是個好人啊!”
謝安寫信對桓溫說:“九錫之禮至關重要,必須字斟句酌。現在的稿子對您不利,得改改。”
桓溫回信說:“是得慎重,你幫我修改一篇好的吧。”
謝安又回信說:“現將修改稿件敬呈給您。改完之後還是覺得對您不夠有利,比如這一條,還有這一條,我感到再改改會更好。”
桓溫又回信說:“你說得對。改!咋能不改?”
從建康到姑孰,郵遞員來回折騰了十幾天,謝安的稿子還沒有改好,桓溫就一命嗚呼了。給他加九錫之禮的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算是知道了謝安的能耐。天下人都認為王坦之跟謝安齊名,照我看來,王坦之給謝安提鞋子都不配。
謝安真是上天派來幫助我的貴人。他文能治國,武能禦敵。在文治方面,他平衡各方,幫助我成為東晉有史以來皇權最大的皇帝。朝野內外再也沒有大權臣敢對皇帝指手畫腳了,反倒是我上朝時,每個人都對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東晉十一位皇帝,只有晉明帝和我才算是真正的皇帝,但是晉明帝還得顧忌王導集團,還只在位了三年,他比起我的皇帝實權來還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在武功方面,謝安也是東晉的第一號牛人。
公元383年,在我二十一歲,當上太平皇帝第十二年的時候,東晉不太平了。雖然內部很太平,可是外部不太平。原先北方各國混戰多年,無暇顧及東晉。現在出了個蓋世奇才——前秦皇帝苻堅。苻堅橫掃六合,所向披靡,竟然把北方各國全部戰勝!現在苻堅已經統一了北方,要來滅我們東晉了。
苻堅親自統帥前秦九十七萬大軍,號稱百萬,還留下個投鞭斷流的成語。苻堅說:“我坐擁百萬大軍,只要我一聲令下,所有士兵把他們的鞭子投入江中,就足以讓長江水阻斷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