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頭馬召見了賈總,由萌萌陪同著他,他說話困難,只能用特製的語言合成器輔助,再加上萌萌的幫助和翻譯,這次談話持續了很久,他說了很多。
他講了家族的過去和現在,講了他的祖輩和父輩創業的歷史。這些故事其實都或多或少見諸報端,當然記者報道免不了添油加醋,但是故事的主線已為大眾熟知。現在由任頭馬親自說出來,似乎增加了更多的權威性和嚴肅性。他說這些無非是想對賈總說,我們家族是多麼了不起,家族產業是多麼強大,你一個小小的管理者,說得好聽點是總裁,說得難聽點不就是個打工仔嗎?來了短短几個月,就敢對這麼龐大的產業動大手術。
賈總當然聽懂了這些潛臺詞,他耐心地聽著任頭馬的故事,不斷的點頭,不知道是認同,還是隻是表示他在聽。總之,他沒有說話。
等到任頭馬講完之後,賈總看了看萌萌,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任總,你說得很有道理,給我的啟發很大,我確實太魯莽了,考慮不周。”
任頭馬還有點意外,他沒有想到賈總能這麼快得撤回他的決定。他以為,賈總做了那麼多工作,整理出一個大報告,一定是胸有成竹,摩拳擦掌準備施展一番,應該不會輕易放棄的。所以,他今天打起精神,準備用一番長篇大論來說服賈總放棄他的激進主張,繼續穩健經營。沒想到,一拳打到棉花上了……
這件事解決完畢之後,任頭馬需要考慮的另一件緊迫的事情是,需要抓緊與家族信託簽署協議,把他持有的家族企業的股權委託給信託公司。這件事情其實萌萌是不同意的,作為配偶,她本來有任頭馬資產的完全繼承權,但任頭馬還是在考慮委託信託公司,而不是交給萌萌處理,他有他的考慮。
“為什麼呢?你不信任你的妻子?”我問任頭馬。
任頭馬沉吟良久,說:“我臥病在床很久了,病情慢慢惡化,我能感受到她已經對我的死亡做好了心理準備。”
“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是的,很正常,我可以理解。但是,讓我擔心的是,我感覺不到她的悲傷,也感覺不到她有其他情緒,她只是每天過來陪我說一會兒話,然後就去忙公司的事情了。”
“你們之間感情不好?”
“感情很好。”他搖著頭說,然後又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非常好。”
“或許她就是不想表露出來情緒,免得讓你傷心。”我安慰他。
他又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貧賤夫妻百事哀,但是不貧賤的夫妻呢?即使生離死別也沒有那麼悲哀了。我們面臨的不僅僅是生死兩隔,還有龐大的資產轉移問題,巨大的權力轉移問題,這些問題甚至把生死問題都沖淡了。”他似乎眼眶溼潤了,“我決定把股權交給信託以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萌萌對我更加冷淡了。”
他沉浸在回憶中,低下頭不再說話。我想把他拉回來,跟他開玩笑地說:“你給我講外星球的故事,我以為是一部科幻電影的情節,結果卻是些家長裡短。”
“科學改變的只是生活的內容,我們衣食住行方式改變了,社會執行模式改變了,但是生活的本質,也就是我們的情緒,還是喜怒哀樂。”
“你把生活的本質歸結為喜怒哀樂?”
“所有的外界事物之所以能影響到我們,歸根到底是能夠引起我們的情緒反應。”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且看樣子不準備再做過多解釋,因為他在打瞌睡了。
我不知道醒來會是任雁南還是任頭馬,我內心有一絲微弱的想法掠過:希望醒過來的是任頭馬。這想法讓我警覺了一下。我仔細審視自己的內心,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作為醫生,不是應該希望任頭馬永遠不再回來,永遠地離開任雁南的身體嗎?我努力說服自己,不是因為我與任頭馬交上了朋友,而忘了對任雁南盡到醫生的職責,而僅僅是因為我還想聽任頭馬講完他的故事,僅此而已。
任頭馬已躺在床上,有點迷迷糊糊了,他像是半睡半醒地說:“對了,你和劉玫的事,我一直在思考呢,你不要著急。”
我沒有迴應。
他躺了一會兒,呼吸漸漸均勻。正當我以為他睡著的時候,他又突然說:“你想聽科幻電影的情節,會有的。”
與病人的談話都要記錄在案的,所以,我和任頭馬的談話可不是隨便聊聊的,我需要記錄下來,必要時還需要錄音。當然,我認為沒有必要。
我也需要向嶽老師彙報情況。嶽老師聽完以後,思考了一會兒,像是問我,又像是問自己:“人格分裂症和妄想症的混合?”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小心翼翼地說:“我們是不是需要考慮所有的可能性?”
他疑惑地看著我,說:“還有什麼可能性?”
我儘量裝出開玩笑的口吻說:“比如,真的是外星人?”
“他是精神病人,你要記住。”嶽老師毫不猶豫地說。
嶽老師的話把我拉回了現實。
日期:2020-01-03 11:15:34
一段時間以來,賈總按部就班地管理公司,也會定期給任頭馬發簡報,任頭馬一開始都會認真看,後來逐漸放下心來,對簡報也沒那麼上心了。
任頭馬簽了信託協議,把自己的股份委託給信託公司管理,受益人是一雙兒女。萌萌也有自己的股份,足夠她自己的用度。他沒有把股份交給萌萌,多少給夫妻感情帶來一些問題,不過萌萌也沒說什麼。他們夫妻倆不僅僅是在工作問題上很少交流了,就連生活上也溝通越來越少。
任頭馬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他完全放鬆下來,不再去想那些煩心的事,他也會聽聽音樂,看看電影。
每天他都會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欣賞日出,有時他會慶幸又多活了一天,但有時他也會不耐煩,還得多煎熬一天。夕陽西下——當然我說的是恆星甲,不是我們的太陽,而且準確說也不是西下,因為陀螺星的自轉方向與地球相反,所以恆星甲是西升東落,但我們實在沒必要糾纏這些,因為東西南北方向本是人定的,怎麼定都不影響事實本身——的時候,他會明顯地感到時間流逝,似乎還能聽到時間流動的聲音,有時候像“滴答”的鐘表聲,有時候像“沙沙”的風聲,有時候像信鴿的哨聲。
他以前很少注意到原來時間流逝這麼慢,像粘稠的廚房重油溢位油盒,慢慢彙集、蠕動、拉長……
他印象中,時間不是這樣的,過去的時間就像奔騰的大河,波濤翻滾、浩浩蕩蕩、轉瞬即逝。
他的身體比他自己想象得更加頑強,從他臥床到現在已經一年多了,病情反而越來越穩定了,進展慢下來。他無法站起來,無法活動,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沒什麼致命的問題。這反倒讓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懼。
他“等死”的平靜狀態終於還是打破了。他的一個老部下義如金被解僱了。義如金是兩朝元老,任頭馬父親時代,義如金就在公司了,負責銷售業務多年。到了任頭馬時代,被提升為董事、副總裁,一直是任頭馬重要的領導班子成員。這麼重量級的成員被解僱,居然沒有告訴他一聲。他還是接到了義如金的電話才得知此事,他怒不可遏,這憤怒並不完全是對賈總,還有對萌萌的。賈總揹著我做這些事也就算了,連萌萌也沒有及時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