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困的樣子。”夢玲聲線輕柔,卻不失讓人動心的某種魄力。此刻張懸感知到的,是她擔心自己的情緒。
“是有點,但還好。”
“什麼是還好呢?”
“就是還不至於讓人擔心我會暈倒在這裡。”
夢玲好看地一笑。在張懸眼裡她就像一隻剛醒來的又軟又小的貓。
“坐這可以嗎?”
“隨意就是。”張懸往一邊讓了讓。夢玲有一絲停頓,然後慢慢緊貼著張懸坐了下去。
她耳邊微微散亂的頭髮裡,飄來青蘋果味道的香氣。每一根髮絲都恰如其分的落在耳際,儼然構成一副最為溫柔的圖畫。
畫如海邊初升的太陽,又如花月之下,懸崖之巔,獨自盛開的一朵曇花。而下一刻,這張圖畫也許就將消逝不見。從未見過此畫的人不以為然,但此刻用自己的雙眼見證的張懸,卻被勾住了魂魄,心中的震顫不言而喻。
雲盤廣場聚集的情侶一對又一對,灰濛濛的紙板上有五彩繽紛的花朵盛開。浪漫與青澀撒歡於在各個角落。而現在,它們終是來到了張懸的身旁——一個被惡魔纏繞奪走睡眠的人。
不,或許根本不是惡魔吧。想到這,張懸只得深深地嘆息。從一開始,惡魔就不曾來過他的身旁。從一開始,睡眠就從未離開過他。
是孤獨在侵蝕他。這或許就是他身體裡那不知名空洞形成的原因。每每來到雲盤廣場,或許都只是他接近本能的一種自我救贖。如果雲盤廣場不是灰濛濛的紙板,他就不敢踏入這裡,並藏在角落偷偷窺視著那些從裡到外身軀內填滿了幸福的人。
人在感到幸福的時候會散發出一種無色的味道——它名為浪漫,浪漫的雛形又名為青澀。張懸近乎本能地渴望著這種味道。
將這種味道透過眼睛、鼻子、嘴、耳朵、身上的所有毛孔來吸食——近乎貪婪地吸食。只有這樣,他才能短暫忘記被孤獨侵蝕皮肉,滲入骨髓的陣痛。而這種不是救贖的救贖,卻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你常來雲盤廣場嗎?”
“我……偶爾吧,偶爾來一次。”
“我也不常來呢。那這是不是很巧?”她頗有興趣地說。
“你是指什麼?”
“當然是——兩個不常來這地方的人,卻可以偶然相遇的事情。”
“……這算是緣分嗎?”張懸的心跳加劇。他平生第一次知道原來心臟附近的面板如此單薄——薄到好像沒有肉也沒有骨頭,一層面板就直接包在心臟上一樣。
“我也不清楚。”夢玲垂著眼簾,低聲說。“但總歸是很難得的事情呢,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一陣微妙的沉默像一層輕紗包裹住二人。
張懸坐在雲盤廣場一處不顯眼的長椅上,眼前是五彩繽紛的美麗景象。身邊飄散著淡淡的青蘋果的香味,和一絲淡淡的溫暖。
已經很好了。張懸想。
但是他心中還是有些空蕩,甚至一絲絲的遺憾。或許是缺點什麼。那到底,是缺什麼呢?
張懸看見那雙乖巧又安靜地放在兩腿上的手。
手指白皙修長,指甲光澤飽滿。近節骨節稜角分明,覆在上面的肌膚有極為細嫩的褶皺與紋路。他交叉在一起的手掌微微顫抖著,掌心滲出了汗珠。
張懸現在想去握她的手,而他直覺如果是現在的話,夢玲是不會拒絕自己的。但是,張懸驀然想道——這或許只是因為,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擅長拒絕的女孩。
“倒也不是特別想加入之類的,只是剛入學的時候他們來招人,恰巧老師又推薦了我。我又不太擅長拒絕,於是就這麼隨隨便便加入了。”
張懸心頭頓時被澆了一盆冷水。與此同時,在他眼裡自己這雙交叉的手,儼然一副手銬的模樣,自己銬住了自己,再用力也根本無從開啟。
“小懸……可以這麼叫嗎?”忽然夢玲開口了。
“當,當然。”張懸有些慌忙地說。
“其實我……是逃出來的呢。”夢玲苦笑了一下。
“……”
張懸漸漸冷靜了下來。他看到夢玲的眼睛,雖然在笑著,但眼角卻略顯僵硬。
“不介意聽我說一些無聊的事情嗎?”
“無關內容,我喜歡聽你說話。”張懸看著她,說道。
“謝謝你。”夢玲掛著一絲淺笑,低垂著眼簾看著自己的手。
“其實,今天有點特殊來著。”
“特殊?”
“嗯。也不單單只是今天。每年這一段時間都會有些特殊。但這並不是對所有人來說的。嚴格來說,可能只限於一部分人也說不定呢。”
“……一種狹義的範圍。”張懸默默地說。
夢玲轉頭凝視著他,“也許是的。……不,或許你的說法更準確一些也說不定呢。”夢玲回過頭,繼續看著自己的手。“因為,你說的那個狹義的範圍,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輕易地進入的。”
“可你在這個範圍裡。”
“是的,我在。三年前開始我就在了。”夢玲的表情依舊柔和,但她纖細的手指卻緊緊抓住褶裙,指尖微微泛白。
夢玲輕聲說,我害怕自己一個人。但我在民華大學過的很愉快。這裡的環境很美,管理員每年都會搬來新種的植株和在四季都可以開放的花朵。
這裡的學生都謙和善良,像我這樣不善於溝通的內向的女孩,都在開學第一天就結交了許多好朋友。我們一起在食堂吃便宜又美味的午餐,一起在大通商業街挑選漂亮的衣服,品嚐無數頗具特色的甜品。
你知道嗎張懸,大通商業街那麼長,長到好像是沒有盡頭的迷宮一樣。夢玲彷彿置身其中,她的手指漸漸放鬆,眼角也柔和起來。張懸不做聲,只是在一旁默默凝視著這樣的夢玲。
而在一些沒課的下午,我會選擇去學校的圖書館或者咖啡廳讀書。這時我一般都是自己一個人。但沒有關係。看書的時候還是自己一個人更好一些。沉浸在書裡,總不至於還覺得孤獨害怕之類的。
“這個我贊同。閱讀雖然形式上看來是一個人做的事情,但實際上可是在和另一個世界做交流。”
夢玲一笑,“你也喜歡看書對吧?之前我就想了。”
“哦?這個都可以看出來嗎?”
“嗯,因為卡迪夫斯基的曲子,是最適合在看書的時候聽的。”
“沒錯,還有麥哲倫的鋼琴曲。”張懸輕笑了笑,“但現在還是不說這個好了。”
夢玲微微一笑,點點頭繼續說了下去。
“可是每到這段時間……每年的四月。”夢玲靜默下來。
張懸靜靜地等待著。他知道夢玲需要整理一下思緒。畢竟,每每他來雲盤廣場的時候,也都是在思緒混亂到短時間內無法理清的時候。而在他看來夢玲在這方面應該也和自己比較類似。
終於,夢玲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
“一切都像陷入了沒有答案可尋的虛空一般,扭曲地存在著。從三年前開始,四月對我來說,就好像不再是一個月份——它更像是開啟某扇門的鑰匙。
在別人看來,這個世界依舊照常運轉,但對我來說——對某扇門已經被開啟的,處在狹義範圍內的人來說,一切都或多或少的扭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