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不過就連何雲舟自己都快記不得,上一次接到來自於家人的電話是多久以前了。
“家裡是出了什麼事情……”、
“哥,我要結婚了。”
何云溪彷彿也不知道該如何跟自己許久未曾聯絡的哥哥說話,從話筒另一邊傳過來的聲音裡滲著揮之不去的僵硬。
“啊?結婚?你這麼小怎麼就結婚了?”
何雲舟吃了一驚,脫口而出。
電話那頭的何云溪似乎哽了一下,才勉強應道:“哥,我都二十七了,這年紀也不算小了吧。”
“……”
何雲舟倏然頓住話頭,這才恍恍惚惚想起來,自己的妹妹已經不再是記憶中扎著馬尾的高中小女孩。
說起來,自己的妹妹也只比自己小兩歲而已。
只不過何雲舟離家實在太早,與那個家庭的關係也實在太過於單薄,以至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想起何云溪來,腦海裡浮現出來的面孔,依舊是那張稚嫩的面龐。
“抱歉,我只是……”
何雲舟乾巴巴地開口想要挽回幾分,但話說到最後大腦依舊一片空白,到頭來也只能硬邦邦接下一句“恭喜”便再沒有別的好說了。
兄妹兩人對著電話隔空沉默了幾秒,還是何雲舟強打精神道:
“婚禮大概是什麼時候?我把紅包錢打在你賬號上……”
“那個,哥,我結婚你……你會來嗎?”
“……”
何雲舟頓時卡住。
何云溪聲音壓得低低的,顯得又為難又僵硬。
“都這麼多年了……爸媽他們也只是拉不下面子,你要不還是回來一趟,有什麼話,大家一起好好說說吧。”
父母……
何雲舟握住手機的手有些發白。
“我這邊工作很忙,”何雲舟聽到自己用那種空洞而虛假的聲音開口道,“到時候恐怕請不到假……我還是把錢打到你賬號上去吧。”
何云溪在電話那頭似乎嘆了一口氣。
兄妹兩人用比普通朋友還要生疏的方式艱難地寒暄了幾句,最後掛電話的時候,何雲舟只覺得如釋重負。
然而下一刻,何雲舟便想起來,自己在撒謊工作上請不到假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問過何云溪的婚期究竟是在什麼時候。
一種無法言喻的沉悶感逐漸在何雲舟的胸口膨脹,何雲舟不由自主地望向陽臺外面,夜色中的萬家燈火代表著無數個小小的家庭——
那是很普通,很平凡,但是,也很遙遠的畫面。
何雲舟不由出神。
何雲舟跟家裡的關係很疏遠。
不是關係差勁,而是疏遠。
沒有仇恨,也沒有愛的那種……疏遠。
他是家裡的第一個孩子,但是,他誕生在這個家庭的時機,卻很尷尬。
他的父母都是最典型的工作狂,而何雲舟出生的時候,恰好是兩個人都在事業最關鍵的上升期。也許是沒有辦法,也許是權宜之計,總之何雲舟滿月之後便被送到了外公外婆家。那是一個偏遠到物資只能靠原始的人力或者騾馬才能運進去的偏遠山村。
那裡山清水秀,有明亮的星星,有清澈見底的河水與小塊小塊原始耕種的農田。何母是幾十年來山村裡唯一飛出去的金鳳凰,而她從離開那座小山村的那一天起,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但何雲舟被送回去了,也因為這樣,外公外婆非常寵愛何雲舟,每隔一段時間,何母也會託人把錢和物資送到山村裡去。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何雲舟的父親和母親有了充分的餘裕奮鬥自己的事業,何雲舟有了人照顧,而遠在偏遠山村裡的外公外婆也終於有了寄託。
只不過,大概就連何雲舟父母本身都沒有想到過,兩年後他們會有一個新的孩子。
而且何云溪生下來就身體孱弱,三天兩頭要住醫院,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像是健康好活的何雲舟那樣被送到村裡去讓老人照顧。
所以何云溪被留在了父母的身邊,但同樣的,焦頭爛額的父母兩人,也再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和時間照顧另外一個孩子。
就這樣,莫名其妙又理所當然地……何雲舟被父母放逐在那個日益凋零的破敗山村裡,一年又一年。
等到他終於被接回去的時候,他已經是十多歲的少年了。
他會唱悠長古老的山歌,會插秧割麥,會打水放牛,會一切山裡孩子會的一切。
但何雲舟會的一切,與那個家庭,那個城市,格格不入。
何雲舟知道那是他的父母,但他的父母是如此陌生。
同樣的,跟嬌寵在身邊長大的何云溪比起來,何雲舟對於何父和何母,又何嘗不是陌生人呢?
他們客客氣氣地相處,生疏而遠離,何雲舟更是在考上大學後便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那個家——於是所有人都得到了解脫,如釋重負。
再加上何雲舟大學時又出了一些事情,自然而然的,他便再也沒有回過家。
何雲舟早就已經習慣了這種空有血緣聯絡但實際孑然一身漂浮於世的生活,但是像是今天這樣,偶爾與家人舊事重逢,還是有種擺脫地空洞感。
就好像要被什麼黑而深的沼澤一點點吞沒一樣……
不過,下一秒,何雲舟便聽到了陽臺門被重重推開的聲音。
“喵嗚嗚嗚——”
“你家貓餓了——它餓了竟然在啃我的腳——”
緊接著,是霍錚氣急敗壞的大喊和南瓜的嚎叫。
何雲舟一愣,回過頭,看到的便是以粗魯方式抱著南瓜的霍錚。
“啊……”
何雲舟慢了半拍,才從那種空洞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對著霍錚擠出慣常的微笑。
“南瓜沒有咬傷你吧?我馬上去給它弄點飯吃——”
“你怎麼了?”
霍錚忽然打斷了何雲舟的話頭,他直勾勾地盯著後者,皺起了眉頭。
何雲舟一愣。
霍錚猛然上前一步,何雲舟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南瓜被重重地丟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氣惱的喵喵叫,但陽臺上的兩個人類此時完全沒有注意到它。
“有人找你麻煩了?你臉色好差。”
霍錚聲音冰冷地說道。
何雲舟愕然地搖了搖頭:“不,沒有人找我麻煩,我只是……只是心情有點不好。”
霍錚顯然有些不太相信,他微微側頭,專注地凝視著何雲舟,大概是想要從何雲舟的臉上找出什麼端倪來。
客廳裡的燈光透過玻璃門落在了霍錚的頭髮上,那銀灰色的長髮,與當初瓜嘰的毛髮是那樣的相似。
何雲舟的呼吸變得有些快。
接到那個勾起了他回憶的電話後,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地想念瓜嘰。
那隻毛蓬蓬,沉甸甸的貓咪,永遠可以在何雲舟心情最低落,最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