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內闈,不興哭嫁,即便不捨也只是悄悄的,一切都順理成章的完成了。
晏遲覺得有些累,可有說不出來是哪裡累,這是一件好事,他既高興又疲憊。
初冬冷冽,百歲拿了暖手的小爐,外頭包裹上短絨,從一側遞給了晏遲。他接過手爐,抱在懷裡向前方望了一會兒。
宮道之上的侍奴僕從、女婢侍衛盡皆低頭行禮,向元君千歲請安。漫漫長途,似是一瞬便可走完。
道上有掃落葉的侍奴們,枝葉上結了霜,他從中經過,披風的肩頭落了一片飄零的黃葉,從墨髮間墜落至半,停在他的懷中。
晏遲抬起手,拂落髮間枯黃殘葉。他眉目柔軟,明眸長眉,下頷的輪廓流暢優美,膚色冷白,似一株徐徐綻開的梅花,氣息幽然。
也是在此刻,遠處的菊叢中傳來的聲響打破寂靜,是一個小郎為難他人的話語,只聽得不遠處聲音清晰,似有幾分惱怒之意。
“你是什麼東西,沒了主子到處討嫌的下賤胚子,在這地方燒紙錢元寶,是咒著哪個死呢?宮裡的貴人郎君多得是,哪一個撞見了,仔細要你的命。”
枝頭的菊花抱香而死,菊瓣蜷縮成團,影影綽綽之中隱約見得一個熟悉的背影。一旁是已熄滅的火盆,裡頭的紙錢元寶燃成灰燼。
是道淇,那夜冒雨闖進宜華榭中的人。
道淇身上的衣飾、首飾,遠不如他跟在江情身邊時那樣精緻體面。他衣著粗陋,已卸了一等侍奴的位置,似是在重華門當值。
那片淡青的宮裝褙子上,沾了一些髒汙的痕跡,彷彿之前已受過他人的推搡和苛待,而裸.露在外面的手臂和手背上,隱約也有紅痕。他跪在地上,拉著那名小郎的衣衫求情,語句斷斷續續,泣不成聲。
“因……因我們郎主去了,奴私自想念,才……風信哥哥,我只哭這一回,求您了……”
只有下等侍奴自謙時,才貶低身份自稱為奴,這往往是勾欄中、或是有過之人的自稱。
那站著的小郎,是自重華門當值,負責打理這些花葉碧叢的二等侍奴,有時也會管教一些新來的小郎,他名叫風信,向來很是嚴苛。
風信聽了他的哭求,連眼神都不波動一下,抬腳把道淇踹開,冷笑道:“還當自己是什麼有面子的人呢,哭兩聲倘若有用,也不必有那麼多人依刑受罰了。這事要是讓蘭君千歲知道了,要了你的命事小,糟踐了我們的名聲事大。”
他抬起手掌抽了道淇一巴掌,隨後正要前去稟報時,忽地看見前面的菊叢中進來一個人,衣著精緻,貴氣不凡,但年紀不大,眉目間有一點兒傲。
“吵嚷什麼,”百歲是奉了晏遲的吩咐過來的,裝作未見前情的樣子掃過一眼,道,“這是怎麼了?”
風信見是元君千歲身邊的人,知道這位在宮中現下的地位,表情稍稍一變,正待敘說時,聽百歲開口道。
“修理花木這事做得不好,也就罷了,何至於這麼苛待。如若你心裡厭煩,我打發他去承乾宮掃地抱薪,都使得。”
他像是沒看見地上的東西似的,伸手把跌坐的道淇拉起來,將人帶走了。
那邊兒的風信還未說上一句,只覺得承乾宮這樣的美差事,竟也輪得上一個這樣的人去,心裡有些不快。
停在中途的晏遲等了一會兒,見百歲將人領了過來,近前望見時,才看到道淇身上、手上確有些傷痕。他看了片刻,問道:“……你主子呢?”
他心中其實已有預感,那紙錢元寶不會是燒給別人的,故而問此話時,並不期望有更好的回答。
事實也正如此。
道淇哆哆嗦嗦地訴說了來龍去脈,見晏遲沉默不語,便忽地撲過去扯住他從輦邊露出來的披風一角,斷斷續續地念叨:“我知道……我知道千歲您是個好人,我……我們郎主那夜從雨裡回來,便說您……您是好人,都是東吾良卿害他的……”
晏遲心中突地一跳,說不清是什麼滋味,稍稍伸出手將衣角從他手中扯出來,閉目向百歲吩咐道:“他以前是做一等侍奴的,你讓他撿會做的活兒安排,就別在幹這種事情了。”
他的意思是,稍微找一點輕省的事情安排。他對江情雖無恨意,也不會因其過世而覺暢快,但也沒有心胸寬廣到將這個人放到內室裡伺候,心懷舊主之人,往往難以侍奉二主,何況這一位是江情的陪嫁。
百歲應了聲,讓他跟在輦座後方隨著,回承乾宮。
晏遲正想著道淇說得那句“都是東吾良卿害他”,腦海之中思緒紛繁,想到東吾那幾次任性吵鬧,試探底線,想到他素日裡的平和乖巧,天真動人,即便至今未受寵幸,竟也絲毫不顧慮。
許是這提了名字便管用,晏遲剛到明德殿,便見到二門守著的燕飛女使伸手比劃了幾下,意思是有人來探望了。
晏遲剛下輦,前方的門簾便有人掀開,東吾從裡頭冒出來,仍是褐色的長卷發,髮間纏著五色的繩結。他眼睛透亮清澈,嘴唇微紅,膚色泛著一種帶著暖意的白皙,他臉上帶著笑,語調很清晰,出現在深秋初冬的世界裡,宛若枝頭上始開的花。
東吾處處都是俊俏的,滿溢著少年氣,此刻正披著一個軟絨披風,跑過來抱住晏遲,高興道:“我看了煥兒了,怎麼這樣好看?陛下一定特別喜歡。”
晏遲注視著他,想到殷璇的態度,猶豫道:“也許……不太喜歡?”
東吾愣了一下:“憑什麼不喜歡。”
他說得倒是理直氣壯,言語直接,一點兒遮掩都沒有。晏遲忍不住微笑,靠過去貼近他耳畔低語幾句。
東吾眨了眨眼,小聲道:“就、就這麼吃醋啊?”
晏遲想了一下,道:“好大把年紀了,氣性還是像孩子。”
殷璇還未到三十,但能夠說這種話的人,恐怕全天底下就只有這位元君千歲了。
東吾彎了彎眼睛,正想說什麼,視線不經意地掃過後方散去的侍奴女婢,從中瞧見一個衣衫、模樣都不合群的。
承乾宮只有晏遲跟鶴雲軒的傅常侍居住,這邊兒的人手、侍奴,並每日輪值的侍衛、打更的、添燈灑掃的,東吾之前便都一應看過,牢牢地記在心裡,這麼冷不丁地看到一個不合群之人,只一瞬便將其認了出來。
他神情未變,眼神卻滯住,驟覺心中跳得有些厲害。
那日雨中,江情未待僕役侍奴跟隨,他怒火中燒,與之說明,並不怕此人還能翻身,可如今這個早就貶黜出內闈之人忽現,卻讓他有些害怕對方跟晏遲說了些什麼。
東吾站在原地看了道淇一眼,似無意般轉頭道:“那個小郎怎麼了,身上有些髒汙。”
晏遲注視著他,並未表現出什麼其他的異樣,道:“犯了錯,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