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應如許也會。”他翻了翻孩子練字的宣紙,神情依舊沒有什麼變化,彷彿周劍星自己,就是一棵強韌不可撼動、卻又天生冷硬的蒼松古槐。
他一身玄色衣袍,沉澱的烏黑襯出發冷的白皙膚色,長眉如墨,眉峰銳利,每一寸輪廓都宛似刀刃一般。只有那雙唇是削薄發紅的,帶著一點點微末的軟意。
“你讓幾個侍奴去永泰宮說幾句。依應如許的脾氣,應該很能鬧騰。”周劍星伸手摸了摸殷鉞的臉頰,注視著他道,“爹爹不避著你,是想直接告訴你,在這個世上,只有鳳君能擔得起所有皇子皇女一聲父君。”
殷鉞伸出手,覆蓋在周劍星的手背上,聲音尚有些奶聲奶氣:“鉞兒只有爹親一個父君,沒有其他人。”
周劍星看了他一會兒,隨後垂首抵住他的額頭,聲音鈍鈍的,夾雜著嘆息。
“……好孩子。”
燭影搖晃,光暈慢慢地籠罩向地面,也籠罩向四周更偏僻的無光之處。
周貴君舉薦晏遲為協理的訊息,將會在天明之際傳遍闔宮,更會在應如許的永泰宮中無限蔓延。
但在這個夜晚裡,一切還都停留在徐澤與孟知玉的風波之中,波濤未過,未來的風浪也更難以預測。
金剪剪直燭心,燭光直成一線,映在一旁的蝴蝶穿花煙紗罩上。晏遲將燈罩重新放置上去,轉眸望過去,在燭光下默默地望了她片刻。
殷璇沐浴過後,髮絲稍潤。坐在那兒看他近來讀的書和話本子。
說是“看”,其實也不盡然。這些書冊,很多她早已看過,而那些沒有看過的,也都是用處不大的話本故事,寫得常常是才子良人,一個優秀無比的女人,如何一心一意一雙人,情痴無比地對待兒郎。
那兒郎又常是世家貴族,或就是青樓名倌,願意為了稱心女郎私定終身,離開榮華富貴……如此等等,偏偏這類故事卻常生恨,苦於世俗為難,不得圓滿。
殷璇這樣的出身與見地,從未將這種東西看在眼裡,只是如今晏遲看了一些,她才跟著翻翻,看得那雙遠山黛眉就沒有鬆開過,表情十分微妙。
她尋思了半天,也沒想通其中的邏輯是如何形成的,便將話本放下,忽地問:“青樓楚館中,真是如此嗎?”
晏遲放下手中的剪子,過去給她更衣,語聲一片溫然:“一二故事,做不得真。”
她沐浴之後,身上只穿了一件裡衣,並一件袖擺繡著鳳凰霓羽的中衣,繫帶一解便開。
晏遲的手指修長細瘦,漂亮得宛似水墨勾勒。指甲圓潤粉白,處處精緻。手背上隱現出淡青的血管脈絡,一直延伸到手腕內側。
他輕輕解開衣帶,服侍殷璇褪下這件衣物,貼近之時,兩人呼吸交融,氣息繾綣地圍繞在一起,愈發曖昧綿密。
晏遲仔細著手上的事情,剛想把衣服放好,卻猛地被對方摟住腰身,緊緊抱住。
她抱得太緊了,幾乎有些發痛。在下一瞬,晏遲頓覺天旋地轉,被殷璇壓回了榻上,抵額耳語。
“古來高士,常常狎弄倌人,遊山玩水、以為風流,自詡不入仕途,一片清淨。可能夠永居終南,隱世而居之人,卻少之又少。可見世人,沽名釣譽者眾。”
她緩慢下滑,抵著晏遲的肩膀,聲音微啞:“可卻又批判帝王,不願讓倌人為鳳君,為帝后。原來身在高處,卻也桎梏重重。”
晏遲抬手環上對方,任由殷璇的手指挑開衣襟,他溫和低語道:“臣並不在意。”
他無所相求,能得一日溫情,便覺這世間無限溫柔。
“臣與您不相配。”他輕聲道,“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作者有話要說: 晉無名氏 《子夜歌》 之七: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樂府詩集》 )
意思是把絲線放進殘破的織布機上,二人不能匹配,結為夫妻。
☆、殘燈
殘燈冷露。
寒風拂過面頰,稍帶冷意,刮過一寸寸肌膚。無逍將一件厚袍給徐澤添上,將他衣袍收攏拉緊,裹住衣袖。
隨後,他才提起一盞小燈,臨行又勸道:“郎主何必過去,左右他是必死無疑,仇怨已報。您現下正應該保重身體才是。”
徐澤面色未變,伸手摩·挲了一下對方手背的傷痕,低語道:“跟著我,讓你委屈。”
無逍愣愣地望著他,喃喃道:“是郎主施與厚恩,無逍才有今日。否則早不知道死在哪裡了……”
他又想起還沒出正月,將這些話頓下,轉而扶住徐澤的手臂,帶著他走出問琴閣。
另一邊早已打點明白、商量好了。孟知玉如今又是一個無人庇護之人,想要相見一面,倒還算使得。
刑房冷得徹骨,實在不利於身上有病的人久處。但徐澤執念來此,為這一面徹夜難眠,將這些浸骨冷意全部強撐了下來,直到隔著一個鐵欄門,在囚禁外見到了孟知玉。
昔日錦衣少年郎,此刻素衣墨髮,一身血痕。但看上去竟比徐澤臉色好一些。
他渾身血跡斑斑,卻是外傷,雖然有些陰冷痛苦,但遠不及徐澤這長久的積弱。此刻夜色雖濃,但冷月如霜,從小窗邊投映下來,落在那件單薄素衣的肩頭,映出一片刺目的殷痕。
“你來做什麼?”孟知玉坐在牆角,沒有再穿戴那些刑具,身邊是一片粉碎的玉,收攏到一起,貼著他血汙的手。
他的聲音嘶啞無比,帶著自然而然的哽咽聲,即便不想示弱,可卻無法控制。
“看著我如今的境遇,你也算出了一口惡氣,是不是?”孟知玉垂下眼,“徐澤,你算什麼東西,偽善心黑,討取憐憫。徐無慕,你能好到幾時?”
徐澤小字無慕,他們家這一代都是取的這個字輩,名諱也從水。他仍在世的兩個姐姐,一個叫徐瀾,另一個叫徐冰。
如果真要算起來,兩家祖上有親,真要搗騰幾代上去,互相之間還是親戚。只是關係早已疏遠,至此成敵。
徐澤靜默地望著他,半晌未語,隨後道:“我來見你,是想跟你說。你一心以為自己喜歡陛下,卻傷她子嗣,害她後裔,這就是你的情意嗎?”
他坐在座椅上,手中捧著一件鏤空金絲的手爐:“這樣的情意,真讓人感到可怕,感到噁心。”
徐澤見他此狀,失望透頂,旋即起身想要離開,卻在舉步時被驟然叫住,身後笑聲聲嘶力竭。
“徐澤!”孟知玉被他的話語砸的眼前發黑,啞著嗓子道,“你這樣能利用自己的孩子來佈置計謀的人,活該無兒無女,孤老一生,活該這輩子都不知道是誰害你!”
出身高貴之人,少有這樣情緒激動,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