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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無處無愁 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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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斯門是個穿堂門,在“華滋堂”的正後方,離皇帝的寢宮不遠,卻要過如意、嘉祉兩道門。她在燈下坐著,恍惚有些不自在,總疑心有人在窗戶那邊看她。她心頭攥緊了,這三更半夜,除了門上的太監再沒別人了吧!太監是兩個時辰一輪換的,子時換值到現在,正是犯困的時候,誰有這閒工夫看她呢!

她壯了壯膽推開窗戶瞧,透過簷下低垂的雨搭,影影綽綽看見值夜的宮燈下有個明黃的身影,揹著手,長身玉立,臉上淡淡的,正失神朝她這裡張望。她憟地一驚,怔在哪裡不知怎麼才好。

雨下得愈發密,偶爾有璀璨的閃劃破天際。站門的太監躬著身,低垂著頭,貼著門的兩掖侍立。因著穿堂門上沒有出簷,他們只有在雨裡站著,頭上的纓子淋得七零八落,凍得直打擺子。

既然看見了就要迎聖駕,錦書慌忙攏好頭髮放下窗戶,慌慌張張穿上袍子下地出門,正要跪迎,一抬眼,門上竟已空空如也。

恍如一夢似的,他走了。她痴痴站在門口,心裡空落落的沒了依附。想是怕她到雨裡相迎吧,鐵血帝王的縝密柔軟她見識過了,靈魂的最深處凜冽刺痛起來。她合上門扉苦笑——

宇文瀾舟,你簡直就是一顆毒瘤!慕容家一個不剩的禍害完了,鍘刀殺頭不算,現在又拿鈍刀子割她的心肝。他成功了!成功的兵不血刃!成功的令她痛不欲生!

她冷靜下來思忖,要出宮不是沒有辦法,像上回逛琉璃廠一樣,只要皇帝願意帶她出去,總能找到時機逃脫。要想盡法子攛掇他,這之前先得捋順了他,要叫他疏於防範。這應該不難吧!不必太過逢迎,溫言軟語,或者一個笑臉就足夠了。

神武門上晨鐘響了,天漸明。皇帝按慣例寅時三刻要起床的,錦書梳洗妥帖,宮裡有規矩,上值不走回頭路,於是繞了個大圈子到養心門上等候宮門落鑰。

“給姑姑請安。”先到的御前宮女齊齊蹲身給她見禮。

她大吃一驚,這些上等宮人平時都是拿鼻子眼兒看人的,現在連同掌事的琴歌也衝她納福,她登時不安,回了禮說:“我是才來的,姑姑們折煞奴才了。”

眾人側身避開了,嘴裡說“不敢”。這是什麼人?前朝的帝姬,當今皇上的寶貝疙瘩,聖眷隆厚著呢,保不定往後就是個貴主兒,誰敢在她面前拿大,萬歲爺知道了也不能依。

養心門“喀”的一聲落了鎖,宮門徐徐開啟,木影壁前站了一溜小太監,又朝她甩袖打千兒問吉祥。錦書尷尬的回個禮往圍房廊子下去,中路不是奴才能走的,辦差只許走廊廡。她悶著頭進“中正仁和”,從寶座後的穿堂過去。皇帝嚴謹,從不讓宮女貼身侍候,寢宮裡當值的都是太監,只有茶水、司衾上用宮女,錦書很心安理得的和眾人在“又日新”外侍立。

李玉貴這時打起簾子探出身來,對她招手道:“姑娘快過來。”

錦書遲疑著走過去蹲了個福,“請諳達示下。”

李玉貴笑道:“姑娘客氣了。今兒尚衣的常四病了,萬歲爺更衣就交給您伺候了。往後也是這樣,常四回頭撥到四執庫去,他那裡每日分派好朝服、常服、袞服,你用不著操心那些個,只負責給萬歲爺穿上身就成了。”

錦書屈腿應個是,既然差事下來了,也容不得她問個為什麼,只好低頭隨他入了寢宮。

皇帝正由太監伺候著拿青鹽漱口,又盥手淨臉,然後披散著長髮坐在杌子上,那烏髮濃密幾乎是及地的長短。看見她進來淺淺一笑,“姑娘昨兒睡得不好?”

錦書聽他喚“姑娘”一時沒轉過彎來,窒了窒才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睡得很好。”

皇帝不再說話,由梳頭太監挽了發,便起身抬起手示意她來更衣。

皇帝的朝服繡工紋樣極繁複,兩肩、腰帷、襞積、裳共有九條五爪金龍,另有十二章祥紋,下幅是八寶立水樣。因著才入春不久,皇帝的披領袖端仍沿用紫貂出鋒。錦書對龍袍並不陌生,伺候起來駕輕就熟,仔細替他束上吉服帶,戴好了游龍金頂,那杏黃的色澤映襯出九五至尊睥睨天下的氣度。

她上下細端詳了,暗歎這人果然堂堂的好相貌!他以往在內廷是穿常服的,雖然也貴氣,並不像此刻這樣的威儀。瞬間的失落排山倒海般的湧來,她慘淡的意識到,大鄴果然真真正正的不復存在了,改朝換代了,江山姓宇文了,面前這人便是最好的佐證。

“還沒有瞧夠?”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不對勁兒,就愛看她發懵的傻樣子。她平時太過老成,謹小慎微,白糟蹋了爛漫年華。倒是這樣發一發愣,眼神純潔得鹿兒似的,才叫人打心眼裡的疼愛。

錦書紅了紅臉,“主子快別取笑奴才,奴才怪臊的。”

皇帝接了長滿壽敬獻上來的奶子隨意喝了口,笑道:“臊什麼,你又不是頭回這麼直勾勾盯著朕瞧。”

錦書訕訕道:“奴才是看這白絹包著失儀,主子,您還疼嗎?”

皇帝摸摸額頭道:“勞你記掛著,疼是不疼了,只是不知道朕這‘失儀’是誰害的。”

錦書彆扭的絞著手指道:“奴才萬死,奴才拿抹額替您遮一遮吧!”

“罷了,朕不是聖人,偶爾失儀也不為過。”皇帝撂了蓋盅站起來,“叫起你就甭跟著了,天還沒亮透,又下雨,沒的淋著了作病。”錦書肅了肅,道了個“嗻”。

李玉貴和長滿壽互遞了個眼色,萬歲爺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瞧這一早笑容滿面的!這位天下第一的爺什麼都沒得挑,就是脾氣大,有床氣兒,睜開眼三句話不就甩臉子要打人,眼下這和顏悅色,幾百年都沒見過一回。

主子爺也有體人意兒的時候,真個兒叫人瞪脫了眼珠子!兩位總管很想砸吧幾下嘴,聽聽這柔情蜜意的話,哪像是萬聖之尊能說出來的!崔運道不賴,錦書這丫頭將來一準兒能給他長臉。

皇帝這兒要上朝去了,御輦在外頭停著,是一抬金頂金黃雕龍版輿。御前太監穿簇新的藍夾袍,外面罩著油布雨衣,腳上一色的油喀拉靴子,正畢恭畢敬躬身侍立。

皇帝撩了袍子上輦,回過身囑咐道:“朕知道你昨夜沒睡安穩,去歇會子,等朕回來再打發人去叫你。”

錦書心裡一暖,看著那雙神采飛揚的眸子淡然一笑,“主子快去吧,沒的誤了叫起。”

皇帝暈乎乎,隱約咂出了點甜蜜的味道,倒像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妻子送丈夫應朝點卯似的。他收回視線進了肩輿,歪在大狼皮坐褥上合上了眼,只覺心滿意足了,往後日日這樣也儘夠了。

李玉貴擊了擊掌,敬事房太監高唱一聲“萬歲爺起駕”,前後各有六個太監挑著羊角宮燈,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天街方向去了。

錦書跪在條炕前磕頭,“老祖宗,奴才給您請安了。”

太皇太后掀起了眼皮子,上下把她一通打量。照舊是老綠的春袍,梳著一把烏溜溜的大辮子,辮梢兒上是自己上回賞她的彩金絛子。沒穿團花馬褂,也沒梳把子頭、戴扁方,看來並未晉位份。

太皇太后心裡有些亂,說不上究竟是歡喜還是不歡喜。若說不歡喜,皇帝和她分明沒有什麼大進展,自己不必擔心她會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對皇帝不利;可若說歡喜,皇帝現在八成是一時一刻也離不得她了,那有沒有晉位份又有什麼區別,也許私下裡已經有了事實,不過礙著她的身份或出於皇帝的私情,暫時沒有冊封罷了。

“好孩子,難為你了。”太皇太后和顏悅色的招了招手,“來,到我這兒來。”

錦書捱過去在腳踏上半跪著,倚在太皇太后炕前。太皇太后的手就像皇阿奶的手一樣,萬事不用動,連剪子都用不著拿,雙手保養得光滑柔軟。戴了護甲的兩指高高翹起來,在她鬢邊輕輕的撫,溫聲道:“我才剛還和你塔嬤嬤唸叨你呢,不知道你在皇帝身邊好不好。你如今在哪個值上?”

錦書躬了躬身,“奴才謝老祖宗垂愛!回老祖宗的話,李總管給奴才派了差使,奴才眼下在御前尚衣呢。”

太皇太后訝異的哦了一聲,復又堆個笑臉子道:“錦書,我問你一句話,你老老實實的回答我,成不成?”

錦書忙站起身恭謹道:“老祖宗只管問,奴才定當知無不言。”

“你和皇帝兩個怎麼樣了?昨兒夜裡皇帝可臨幸你了?”太皇太后直剌剌地說,“我也沒有旁的意思,不過好叫我心裡有數。皇帝如今不比從前,把個養心殿圍得鐵桶一樣,咱們外頭的人要想知道里頭的境況,那壓根兒就是辦不到。他提防著我這個老婆子,我卻拿他當心尖上的肉,你也別害臊,我們都是過來人,沒什麼可忌諱的。你說實話我疼你,你要是哄我,那我可就不高興了。”

錦書聽了那些話忙不迭跪下磕頭,“奴才不敢欺瞞老祖宗,奴才身份低微,沒有福氣伺候萬歲爺。奴才句句實話,請老祖宗明鑑。”

太皇太后看著她泫然欲泣的臉,心道這大抵該是真話。她眼下到了御前,皇帝不讓宮女子近身的規矩也破了,聽說還讓住螽斯門,倘或是臨幸了也用不著躲躲藏藏,如今誰還能將她怎麼樣呢!昨兒太子上養心殿鬧去了,結果如何?事兒沒辦成,還斥令面壁思過。

皇帝就跟魘著了似的,和當年的高皇帝簡直是一模一樣。論理兒拿出太皇太后的範兒來,先把這禍根拔了也易如反掌,可誰敢冒這個險?這會子說什麼都晚了!晚了……

太皇太后在她臉頰上輕撫,若有所思,半晌方道:“聽典儀局的來回話,說皇帝今兒上朝出了洋相了,磕破了頭,是摔的?”

錦書心頭狂跳起來,要壞事!叫太皇太后知道那個口子是她拿硯臺砸的,她還能活著出慈寧宮嗎?

她囁嚅著正不知怎麼回答,太皇太后又自顧自道:“你既然到了他身邊就多替我留心吧!我這個孫兒,也是捧鳳凰那樣養大的,文韜武略自不在話下,只是有時候不拘小節了點兒,想是當初在軍中養成的習慣,胡打海摔慣了的。”她看著錦書,慢慢勾起了一邊嘴角,“那起子奴才還混嚼舌頭,竟說萬歲爺是叫你給傷著的,我一聽就來了火氣。你在我身邊幾個月,脾氣好,最善性不過的,我瞧在眼裡,心裡都知道。那些個閒碎催,渾身盡是攪屎棍子的能耐,看見別人安樂了,他們就眼紅。你是個穩當人兒,絕不能幹那種犯上作亂的事,定是他們訛傳的。傷了聖躬,那可是滅頂的大罪,誰不明白這個理兒,你自小在宮中,比誰都懂規矩,對不對?”

老太太這招敲山震虎用得也很無奈,皇帝身手了得,懷來之戰時一個人撂倒了大鄴的四員猛將,說他自己走路撞破了頭,說出去誰能信哪!可怎麼辦呢,眼前這位再放肆,皇帝不下口諭輕易動不得。太皇太后一把年紀了,威嚴不在話下,對這麼個小丫頭卻束手無策。不能太上臉子,得拿捏好火候,適當的提點一下也就是了,全看著皇帝了,誰叫他捱了打都悶聲不吭呢。

錦書背上汗津津的,自然明白太皇太后的用意。既給了臺階就順著下吧,這會兒可不是說大實話的時候,她要是不識時務,立時的就會被拖出去亂棍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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